內容試閱
一九五一年(民國四十年)十月二十一日。
許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裡,已經和痛苦掙扎了足足二十小時。
從不知道人類的體能可以容忍這麼大的痛楚。許曼亭在半昏沉中想著,難道自己也曾讓母親受過這樣的疼痛嗎?母親,不,這時不能想到母親。還是去想體內那正要衝出母體的嬰兒吧!孩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拉扯了,不要再這樣撕裂了,不要再這樣墜痛了……啊!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無助的、哀求的、慘厲的叫出聲來:
「啊!救我……楊騰!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楊騰被這聲淒厲的呼叫聲整個震動了,他如同被電擊般跳了起來,衝開小屋的門,他往裡面衝去,嘴裡喃喃的、胡亂的呼喚著:
「曼亭!讓天懲罰我!讓天懲罰我!」
他要向那張床撲過去,但是,床邊正忙著的三位老婦人全驚動了,鄰居阿婆立刻攔過來,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
許曼亭的視線,透過汗水和淚水的掩蓋,模糊的看著楊騰那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臉,和那對驚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勞的向他伸著手,呻吟的哭泣的低喊:
「楊騰,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彿間,又回到了戰亂中。彷彿間,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擠在火車車廂裡的日子。火車中沒有座位,一個車廂裡擠滿了人,許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誰也照顧不了誰。車子越過原野,緩緩的、轆轆的輾過劫後的戰場,車廂外的景色詭異,燃燒過的小村莊,枯蕪的田壠,沒有人煙的曠野,流浪覓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她倚著車窗,腦海裡縈繞著〈古從軍行〉的詩句,戰爭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蒼涼情景皆一樣!她看著看著,淚珠潸然而下。然後,楊騰悄悄的擠近她身邊,為她披上一件外衣,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她轉眼看他,楊騰,是她奶媽的兒子。以「家僕」的身分隨行。戰亂中不分主僕,戰亂中沒有階級。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個炸彈,讓整個車廂炸成飛灰……她看著楊騰,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雙眼皮,年輕而熱情的臉龐,關懷而崇拜的注視……
疼痛又來了,像個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捲住了。她感覺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體內掙扎,要衝破那裹住自己的黑暗,要衝進那對他仍然懵懂的世界裡。好一陣強烈的墜痛,痛得她全身都痙攣起來。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嬸和阿灶嬸在一邊喊著:
「用力!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勞的在枕上轉著頭,痛楚已經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幾乎再也沒有絲毫力氣。她抽泣著,淚和著汗從眼角滾落。她拚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開始急迫,痛楚從身體深處迸裂開來,她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氣,腦子開始昏沉,思緒開始零亂……模糊中,她聽到三個老婦人在床邊用台語低低交談:
「好像胎位不對……」
「……要燒香……」
「……羊水早就破了……」
「……會不會沖犯了神爺……」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進來……」
要的!要的!她喊著,嘴裡就是吐不出聲音。啊,不要,不要。她想著,不要讓楊騰看到她這種樣子,這份狼狽。楊騰眼裡的她,一向都是那麼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冰肌玉骨?怎樣的諷刺呢?清涼無汗?怎樣可以做到清涼無汗?她搖著頭,更深的吸氣,更深的吸氣……她的思緒又飄到了那艘載著無數乘客的某某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