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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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的母親問自己是在哪裡懷了詩人的,她只想到三種可能:某一夜在小公園的長椅上,某天下午在詩人父親的朋友的公寓裡,或是某天早上在布拉格城郊一處浪漫的所在。
詩人的父親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結論是,詩人是在他朋友的公寓裡懷下的,因為那天什麼事都不對勁。先是詩人的母親不願意去父親的朋友家,他們吵了兩回合,又談和了兩次,他們做愛的時候隔壁公寓的門鎖吱嘎了一陣,詩人的母親受到驚嚇,於是他們暫停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做愛,緊張兮兮草草了事。詩人的父親把懷下詩人的原因歸咎於此。
相反的,詩人的母親絕不承認詩人是在一個借來的公寓裡懷下的(這個公寓的主要風格是單身漢的凌亂,亂七八糟的床單上蜷著一件皺巴巴的睡衣,睡衣的主人也不知是誰,母親看這光景心裡就討厭),同樣的,她也不接受在小公園的長椅上懷了詩人的可能性,因為她在長椅上做愛做得心不甘情不願,想到只有妓女才會在公園的長椅上做愛,她就覺得噁心。所以她絕對相信詩人只有可能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早晨懷下的,在一塊巨大的岩石後頭,這岩石悲愴地矗立在群石之間,在布拉格人星期天常去散步的一個小山谷裡。
這場景符合詩人受孕的地點,理由很多: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這場景不屬於晦暗而屬於光明,屬於白天,不屬於黑夜;這是開放的自然空間中央的一個地點,所以正是為了展翅、為了飛翔而存在的一個地點;而且,這裡雖然距離城邊最後幾棟建築物沒多遠,但是已經有一幅岩石散布的浪漫景致,荒莽破碎的土壤上一塊塊岩石乍現。對母親來說,這一切似乎正是她當時心境的鮮活寫照。她對詩人父親的偉大愛情難道不是對她父母平庸規律的生活所展開的浪漫反叛嗎?富商的女兒選了一個剛畢業、一文不名的工程師,在她所展現的勇氣與這片荒莽的景致之間,難道沒有一點幽微的相似之處嗎?
詩人的母親當時正經歷著一場偉大的愛情,然而,岩石下的美麗早晨過後幾個星期,繼之而來的卻是失望。確實,當她興高采烈、心緒激盪地告訴情人說那每個月都造成她困擾的生理期已經讓她多等了好幾天,工程師卻說那肯定是因為身體循環出了點小問題,過幾天一定會恢復健康的規律。他若無其事的反應讓詩人的母親很生氣(不過在我們看來,他的若無其事是裝出來的,他其實很困擾)。詩人的母親猜想她的情人拒絕和她一起分享希望和喜悅,她因此受傷,不再和情人說話,直到醫生宣告她懷孕的那一天。詩人的父親說他認識一個婦科醫生可以幫他們解決煩惱,不會讓別人知道,詩人的母親於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反叛的結果真是動人!她先是為了年輕的工程師而反叛父母,後來又跑去找父母,請他們幫她對付他。而父母也沒讓她失望──他們去找工程師,跟他直話直說,工程師很清楚自己是躲不掉了,於是同意立刻結婚,並且無異議地接受一份足以供他開設一家建設公司的豐厚嫁妝;然後他帶著兩只行李箱的寒酸家當,搬到年輕的新娘自幼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樓房裡去了。
儘管工程師立刻就投降了,但是卻無法阻止詩人的母親看見她輕率投入的情愛冒險並非偉大的愛情──她原本以為這冒險是崇高的,她以為自己可以理所當然地和情人共享這偉大的愛情。她的父親在布拉格擁有兩家生意興隆的藥品雜貨舖,她這個做女兒的對於帳目平衡的道德自然也有所信仰;自從她把一切都投入了愛情(她不是隨時都可以背叛她的父母親和她寧靜的家庭嗎?)她就希望她的伴侶也在他們共同的帳戶裡投入等量的感情。為了努力修復其中的不公正,她想從他們共同的帳戶裡把她存入的感情提領出來,於是在婚後,她一直對她丈夫擺出高傲嚴峻的一張臉。
她的姊姊前陣子離開了家裡的這棟樓房(她的姊姊結了婚,在布拉格市中心租了一個公寓),於是老商人和他的妻子留在樓下,工程師和詩人的母親則住進樓上的三個房間──兩間大的,一間比較小──房裡的擺設都跟年輕新娘的父親二十年前蓋好這棟樓房的時候一模一樣。對工程師來說,得到一個裝潢擺設樣樣不缺的家其實還滿方便的,畢竟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兩只行李箱,他確實是一無所有;但他還是提出了幾項小小的規畫,想幫這三間房改改樣子。可是詩人的母親無法接受,這個曾經想把她送到婦科醫生手術刀下的男人竟然膽敢打亂屋裡舊有的布置,這屋裡還留著她父母親的精神,留著二十年來溫馨甜美的習慣,留著一家人之間的親密和安全感。
這次也一樣,年輕的工程師不戰而降,他只敢表現出一點卑微的抗議,這一點我們一定得強調一下:在他們夫妻的房間裡,有一張小桌子,粗壯的桌腳頂著一個灰色大理石的厚重桌面,上頭擺著一尊小小的裸男雕像;那男人手執一把七弦琴(琴就抵在渾圓的臀部側面);他的右臂彎成一個悲愴的手勢,彷彿手指才剛剛用力刷過琴弦;他的右腳向前,頭微微低垂,兩眼轉向天空。容我再補充一下,那男人有一張極為俊美的臉龐,一頭鬈髮,而由於雕像是用白色大理石雕成的,這又讓那男人多了某種陰柔的調性,或者說某種神聖的少女氣息;我們之所以用上神聖這個詞,其實並非偶然:從刻在石像基座上的字看來,這個手執七弦琴的男人正是希臘神話裡的阿波羅。
可是詩人的母親幾乎每次看到這個手執七弦琴的男人就會生氣。大部分的時間,這男人都以臀部示人,要嘛被工程師拿來當帽架,要嘛是細緻的頭上掛著一隻鞋子,有時候甚至還套著工程師的一隻臭襪子,這種事對於掌管繆思女神的阿波羅來說,簡直是惡劣至極的褻瀆。
詩人的母親之所以對這一切如此不耐,她貧乏的幽默感並不是唯一的原因:其實她早就猜到了,她的丈夫把襪子套在阿波羅的身上,是要用這滑稽的把戲讓她知道,在他沉靜有禮的外貌下隱藏著什麼:他拒絕她的世界,他只是在她面前短暫地屈服片刻。
於是白色大理石做的東西成了不折不扣的古希臘天神,也就是說,一個超自然的存在跑來介入人類的世界,攪和著人類的命運,醞釀陰謀又揭開祕密。年輕的新娘把它當成自己的盟友,它若有所思的女性氣質讓它栩栩如生像個女人,它的眼睛有時會出現夢幻的虹彩,它的嘴看似在呼吸。詩人的母親愛上這個小裸男,它為了她也因為她而受到羞辱。她凝視它迷人的臉龐,她開始期望正在自己肚子裡長大的孩子長得像她丈夫俊美的敵人。她希望孩子像它,像到她可以幻想孩子是她跟這個年輕人生的,而不是跟她的丈夫。她懇求這尊雕像用魔法矯正胚胎的容貌,幫它加工,讓它變美,就像偉大的義大利畫家提香(Titien)一樣,在他的學徒畫壞的畫布上,畫出他自己的作品。
她很本能地把聖母瑪利亞當成模仿對象,這位母親不必勞駕男性就生了孩子,於是成為母愛的典範,在這樣的母愛裡,父親無緣插手,也不會來製造麻煩,她心底升起一股挑釁的欲望,想給這個孩子命名為阿波羅,因為這個名字對她的意義就是沒有凡人父親的孩子。但是她知道,她的兒子帶著這麼浮誇的名字日子會很難過,他們母子兩人也會成為眾人的笑柄。於是她想找一個配得上這位古希臘青春之神的捷克名字,她想到雅羅米爾(意思是喜愛春天的人,或者是被春天寵愛的人),結果所有人都贊成她挑選的名字。
而且,她搭車去產科診所的時候剛好是春天,是丁香花盛開的季節;在那裡,經過幾個小時的痛楚之後,年幼的詩人從母親的身體滑落到塵世髒兮兮的被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