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敗葉

La hojarasca

  • 作者: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
  • 譯者:葉淑吟
  • 出版社: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 出版日期:2020/07/03

  • 定價:320元
  • 優惠價:79253
  • 優惠期限:2025/12/31止

  • ISBN:978-957-33-3552-8
  • 系列:當代經典
  • 規格:平裝/240頁/14.8x21cm/普通級/黑白印刷
  • 分類:美洲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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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剛進屋時,我沒瞧見死者。我看見外公在門口跟幾個男人說話,看見他要我們繼續往裡面走。我以為房間裡有其他人,可是一進昏暗的房間,只覺得裡面空無一人。從進門的那刻起,熱氣就迎面撲來,我聞到垃圾的氣味,一開始濃得散不去,現在跟熱氣一樣偶爾飄來後就消失了。媽媽牽著我的手,走近房間昏暗的角落,要我坐在她身邊。一會兒過後,我才慢慢看清楚眼前的事物。我看見外公試著打開一扇窗戶,窗戶的四個邊似乎黏住了,牢牢地卡著木頭窗框,我看見他拿起拐杖敲打窗鎖,每敲一下,外套上的灰塵就跟著抖落。當外公說他打不開窗戶時,我轉過頭看向正在奮戰的他,這才發現床上有個人。是個男人,他筆直躺在那兒,暗色的輪廓靜止不動。於是,我轉過頭看媽媽,她看起來一樣遙遠而嚴肅,正看著房間內另一處。我的腳搆不到地板,只能懸在半空,所以我把雙手伸到大腿下,手掌撐著座位,開始擺動雙腳,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想起媽媽對我說過:「你在醫生的葬禮上必須表現得體。」這時我感覺一陣冷意竄上背部,我回過頭一看,只看見乾裂的木頭牆壁。可是像是有人從牆壁對我說:「別晃腳,躺在床上的是醫生,他已經死了。」當我的視線移到床鋪,景象已經全然不同。我看到的不是一個男人躺在那裡,而是一個死人。
從這一刻起,即使我費盡力氣想看房間其他地方,卻一直感覺有人把我的臉硬扳回去,不論如何就是會在每個角落看到他,他那雙在昏暗中睜大的眼睛和了無生氣的青綠臉孔。
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其他人來參加葬禮。來的只有外公、媽媽和替外公工作的四個瓜希拉工人。他們四個把帶來的一袋石灰倒進棺木。要不是媽媽表情那樣怪異和茫然,或許我會問她工人為什麼那樣做。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把石灰倒進棺木。倒完後,其中一人拿著袋子在棺木上方抖落最後的殘屑,看起來像是木屑而不是石灰。他們抬起死者的肩膀和雙腳。死者穿著一條普通褲子,腰部繫著黑色的寬皮帶,上身是一件灰襯衫。他只有左腳穿鞋。就像艾妲說的一腳是國王,一腳是奴隸那樣。他右腳的鞋掉在床鋪的另外一頭。死者躺在床上似乎不怎麼舒服。躺進棺木裡看來舒服、平靜許多,那張像在吵架時生氣和清醒的臉,重拾寧靜與安穩。身體的輪廓變得柔和多了;死者彷彿在棺木裡找到他的歸屬地。
外公在房間裡忙來忙去。他收拾幾樣物品放進棺木。我的視線回到媽媽身上,期盼她能告訴我,為什麼外公要把東西放進棺木。但是一身黑色打扮的母親面色漠然,似乎努力不看死者所在的方向。我也想這麼做,無奈辦不到。我定定地看著死者,打量著他。外公把一本書放進棺木,朝工人打手勢,其中三人拉上棺蓋。在這一刻,我才感覺把我的頭扳往那個方向的那雙手終於鬆開,於是我開始細瞧這個房間。
我的視線回到媽媽身上。從我們踏進這間屋子後,她第一次看我,對我勉強一笑,那是抹空洞的笑;我聽見遠處傳來火車的鳴笛聲,火車正繞過最後一個彎道。我感覺停放屍體的角落似乎有個聲音。我看見其中一個工人掀開棺蓋一頭,讓外公把那隻忘在床上的鞋放進去。火車再次鳴笛,聲音越來越縹緲,這時我突然想著:「現在是下午兩點半」。我記得這一刻(在火車最後一次轉彎鳴笛時),學生正要排隊上下午的第一堂課。
「亞伯拉罕。」我心想。

我不該帶兒子來的。這個場合對他來說並不恰當。連即將滿三十歲的我都覺得這個停放屍體的空間讓人透不過氣。我們可以現在離開。我們可以跟爸爸說我們待在這個房間不太舒服,這裡堆積了一個恩斷情絕的男人在過去十七年遺留的殘屑。或許只剩爸爸對他還保有些許好感。就是這種無法解釋的好感,讓這個男人不至於在這個房間裡腐爛分解。
我擔心這一切引來笑話。一想到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跟著棺木到街上,我就心慌意亂,至於其他人看見棺木只會幸災樂禍。我能想像,當窗戶內那些女人看見爸爸,看見我帶著孩子跟在棺木後面經過,該會有什麼樣的表情,而裡面躺的是全村唯一樂見屍首腐爛的人,棺木會在決然的唾棄聲中抬往墓園,後面跟著三個決定演出憐憫劇的角色,這將會成為我們的恥辱。爸爸的這個決定,很可能造成將來沒人來參加我們的葬禮。
也許因為如此,我把兒子帶來。當爸爸跟我說:「妳得陪著我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把孩子一起帶來,這樣我才有安全感。此刻,我們在這裡,在這個悶熱的九月午後,感覺四周圍繞的東西就像心狠手辣的敵方探員。爸爸一點也不擔心。事實上,他一輩子都在做這種事,惹得全村的人恨得牙癢癢;他罔顧所有人的利益,只為兌現最微不足道的承諾,讓村民咬牙切齒。二十五年前,這個男人來到我們家時,爸爸應該就料到(他察覺訪客的舉止怪異),當這一天降臨,村裡甚至沒有人費心把他的屍體扔給黑美洲鷲。也許爸爸預見了所有的阻礙,估量和計算過所有可能的不便。此刻,二十五年過後,他應是認為自己不過是實現承諾已久的任務,無論如何都得完成,因此,他得親自領著屍體走過馬康多的大街小巷。
然而,當這一刻到來,他卻沒勇氣獨自完成,強要我一起兌現這個令人難以忍受的承諾,這個在我懂事的許久之前不得不許下的承諾。他對我說:「妳得陪我來。」沒給我時間思考他話中的含意;我沒辦法估計,埋葬這個大家都等著看他在自己的巢穴裡化成灰的男人,有多麼可笑和不堪。因為大家不只等著看好戲,更是認定事情會這樣發展,他們打從心裡期待,不帶一絲悔恨,他們甚至先想像在他的屍體腐爛的那天,聞到飄散的臭氣會多麼心滿意足,沒有人會於心不忍、擔憂或驚訝,只會樂見渴望的時刻終於來臨,他們希望這一刻能延長,直到死屍的噁臭氣味滿足了內心最深處的怨恨。
此刻,我們剝奪了馬康多巴望已久的喜悅。我感覺,我們的決定就某方面來說,並沒有在每個人的心底留下一種憂傷的挫敗感,只是推遲享樂。
也因為這樣,我應該把孩子留在家裡;別把他捲進這樁共謀,過去十年,這場共謀殘忍地啃噬醫生,如今將瞄向我們。兒子應該跟這個諾言切割清楚。他壓根兒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我們要帶他來這個破爛的房間。他安安靜靜,一臉茫然,彷彿等待有個人跟他解釋這一切代表什麼;他端坐著,擺盪雙腳,兩隻手按著椅子,彷彿等人跟他解開這個驚悚的謎。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沒人會這麼做;我期盼沒人會打開這扇無形的門,就讓他在門內靠自己理解吧。
好幾次,他看向我,我知道他看見我的表情怪異、陌生,我穿著一身深色衣裳,而頭上戴著舊式帽子,為的是不讓人認出來,連這麼想也不可以。
如果梅妹還活著,還住在這棟屋子,或許一切會不同吧。村裡的人或許會以為我是為她而來。或許以為我來分擔一種她感受不到但可以偽裝的悲痛,或許能因而體諒。梅妹在大約十一年前失蹤。醫生的死粉碎了探知她下落的可能,或起碼知道她的屍骨在何方。梅妹不在這裡,如果在的話,如果沒發生已發生而且永遠無從知道真相的事,她或許會與村民站在同一陣營,對抗這個睡她的床長達六年的男人,他給她的情意、憐愛,少到連一頭騾子也做得到。
我聽見火車拐過最後一個彎道所發出的鳴笛聲。我心想:兩點半了。我忍不住想到,在這個時間,整個馬康多正等著看我們在這棟屋子裡做的事。
我想著蕾貝卡太太,她的身材乾癟,眼神和打扮穿著略顯陰森,她坐在電風扇旁,臉上映照著鐵窗的影子。蕾貝卡太太聽見火車拐過最後的彎道後遠去時,將頭伸向電風扇,她忍受著熱氣和怨恨的折磨,感覺內心的螺旋槳片一如電風扇的葉片正在轉動(但是逆向旋轉),她低喃:「一切都是那個惡魔搞的鬼。」身體一陣瑟縮,她跟命運緊緊綁在一起,無法擺脫瑣碎的日常雜念。
還有癱瘓的艾葛妲,她看見索莉塔到火車站送別男朋友後回來,看見她打開洋傘,踩著雀躍的腳步繞過無人的街角;她感覺她靠近時,全身洋溢著一種女人的喜悅,她也曾嘗過相同的喜悅,只是這種感覺後來慢慢變成病態的嚴肅,於是她脫口而出:「妳終將在床上翻滾,就像豬在垃圾堆裡打滾。」
我無法甩開腦中的思緒。我無法不想著現在是下午兩點半;郵務騾子會經過這裡,穿過一片揚起的炙熱塵霧,後面跟著一群男人,他們為了收報紙包裹,犧牲禮拜三的午覺時間。安赫神父坐在聖器室裡睡覺,油膩膩的肚皮上攤著一本祈禱書,當他聽見郵務騾子經過,他揮開干擾清夢的蒼蠅,打著嗝說:「都是你拿肉丸子毒害我。」
爸爸對這一切冷然以對。他甚至下令開棺,好把忘在床上的鞋子放進去。只有他操心這個男人的打扮是否得體。我絕對不會詫異,大家怪我們違背整座村莊的心願,當我們跟著遺體出去以後,他們會等在自家門前,準備拿著夜裡收集的糞便,潑灑我們一身穢物。或許這是因為他們對受到阻撓太過憤怒,畢竟他們曾在那樣多個悶熱的午後想像這種渴望許久的喜悅,每一回,這些男男女女經過這間屋子前總會說道:「我們遲早會在吃午飯時間,聞到這裡飄來腐臭味。」從住在第一間到最後一間的人都這麼異口同聲地說。
再過一會兒就要三點。塞諾莉塔知道快三點。蕾貝卡太太隱身在鐵窗的陰影中,當看見她經過,她叫住她,離開電風扇半晌,對她說:「塞諾莉塔,您知道他是惡魔啊。」明天上學時,我的兒子將不再一樣,他會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孩子;他會長大、生兒育女和死亡,不會有人對他以基督徒身分下葬有一絲感謝。
二十五年前,如果這個男人沒拿著一封永遠無法知道從哪裡來的介紹信投靠爸爸,留下來跟我們住在一起,靠吃青草果腹,用那雙流露貪欲的突眼睛盯著女人看,此刻,我或許能安心地在這間屋子裡。可是我的懲罰早在出生前就寫下,只是一直隱藏不露,直到這一個即將滿三十歲的難熬閏年,爸爸告訴我:「妳得陪著我來。」接著,在我來得及開口問之前,他拿起拐杖敲打地板:「女兒,這件事不論如何都得解決。醫生今天凌晨自縊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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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懸梁自盡的醫生,神秘奔喪的祖孫三人,這場悲劇究竟是意外,抑或是醞釀十年的共謀所造成?但可以確定的是,醫生之死與隨風暴而來的枯枝敗葉絕對脫離不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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