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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了，我沒辦法移動。我四肢虛弱，好像給釘死在防水布上，就連動動腦筋都叫人疲憊不堪。我要自己專心去想，好不容易，一些思緒湊到了一塊，就像一支駱駝商隊穿越沙漠一樣慢吞吞的。
今天也跟昨天一樣，氣溫和暖，霧濛濛一片，雲層低垂，海風徐徐。這是一個想法。救生艇輕輕搖晃，這是第二個想法。
我想到了補給問題，這是船難發生以來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三天來我沒有喝過一滴水，沒有吃過一口食物，也沒有闔過眼。發現這就是我四肢虛弱的原因，多少給了我力氣。
理查‧帕克仍在船上，事實上牠就在我正下方。真好笑，這種事情居然還需要自發性的同意才能證明是真得不能再真了，可是我的確是經過深思熟慮，評估過各種心理因素，各種觀點之後，才能斷定我不是作夢、不是幻覺、不是記憶有問題什麼的，我是真的在身心虛弱、極度心亂如麻的狀態下親眼目睹了一件確確實實的事情。等我覺得有力氣調查了之後，我會去確認真假。
稍後，等我恢復了精力之後，我得弄清楚我怎麼會在這兩天半裡完全忽略掉這艘二十六呎長的救生艇上還有一頭四百五十磅重的孟加拉虎。從尾巴尖端到鼻尖，牠就佔了救生艇三分之一以上的長度。理查‧帕克這項絕技只怕改寫了航海史上的偷渡紀錄。
你可能以為此時此刻我早已放棄了所有希望。一點也沒錯，所以我反而振作起來，覺得好多了。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運動場上不是常常看見嗎？挑戰的網球選手剛開始如生龍活虎，卻很快對自己的球技沒有信心。衛冕的冠軍選手予取予求，但到了最後一局，挑戰者反正也沒什麼顧忌了，反而放鬆心情，無所掛懷，勇往直前。轉眼間他如獲神助，反倒是冠軍得千辛萬苦的支撐到比賽結束。我也是這樣。對手是鬣狗的話似乎還有一絲希望，但我顯然不是理查‧帕克的對手，所以壓根連擔心都不用。船上有老虎，我這條小命等於已經完蛋，結局既然清清楚楚，我何不多費點心思來照顧我乾涸的喉嚨呢？
我相信那天早晨就是這種想法救了我一命，就是我快渴死的想法，而這想法一跳入我腦海，我就什麼也不能想，彷彿就連『渴』這個字都鹹到讓我非喝水不可，而且我想得愈多，口就愈渴。我曾聽說對空氣的需求比對水的需求迫切，只需幾分鐘沒空氣，人就會死掉，窒息的不適很快就過去。然而乾渴而死卻是把人慢慢折磨至死。你看，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死於窒息，臨終前只聽見他喊渴。既然連上帝的化身都受不了口渴的折磨，我們這等凡夫俗子又怎麼可能挨得過？所以我當然會渴到神智不清。從前我從不知道肉體上有這種煎熬，口裡有這種腐臭黏糊糊的感覺，喉嚨後部有這麼重的壓力，我從沒感覺過血液變成濃稠的糖漿，濃稠到幾乎不流動。真的，跟口渴比起來，老虎壓根就是小事一樁。
於是我就這麼把理查‧帕克給拋到腦後，無畏無懼的四處去找淡水。
我想起了我現在真的是置身在一艘救生艇裡，而這類救生艇一定裝滿了補給品，一想到這裡我心裡的測水卜棒不由得猛烈扯動，水泉噴湧而出。我這推測合情合理之至。如果船長連確保船員安全的最基本條件都沒照顧到，那他有什麼資格當船長？有哪個雜貨商會不抓住人命關天這個高尚的藉口大撈一筆的？所以準沒錯，船上一定有水，我只需要去找出來。
而去找水就表示我必須移動。
我小心翼翼挪到船的中央，挪到防水布邊緣。我爬得很辛苦，感覺像是爬在火山旁，隨時都可能看見橘色的熔岩咕嘟嘟冒出來。我平躺著，小心的轉頭，沒想貪心能看多遠。我沒看見理查‧帕克，倒是清楚看見了鬣狗，牠又退回斑馬殘骸後面，正盯著我。
我現在不怕牠了，牠就在我面前不到十呎的地方，可是我的心跳連一下都沒停。理查‧帕克的存在起碼在這個節骨眼上很管用。船上還有頭大老虎，我卻讓這隻可笑的狗給嚇得魂飛魄散，那就像整個樹就要砸到身上來了，還在那裡擔心小木頭碎片一樣荒謬。我反而非常氣這隻畜生。『你這隻骯髒噁心的醜八怪。』我喃喃的罵。我之所以沒有站起來用棍子把牠給轟出救生艇，是因為我雖有此心卻無此力，也找不到棍棒。
鬣狗是否察覺到我有了優勢？牠是否告訴自己：『大哥在注意我了──我還是別動的好吧？』我不知道。反正，牠一動不動。而且牠縮頭的樣子好像是在躲避我，躲也沒用，早晚牠就會得到報應。
理查‧帕克也解釋了動物的奇異行為。現在我才省悟鬣狗的活動範圍為何會侷限在斑馬之後，而且牠為何會等那麼久才殺掉斑馬。牠是害怕那隻更龐大的野獸，不敢去碰那隻大獸的食物。而柳橙汁和鬣狗之間短暫的互不干涉，還有我的緩刑也都是出於同一個原因：在老虎這種超級獵人的面前，我們三個都是獵物，所以正規的捕食習性也會受到影響。看來船上有老虎反倒讓我逃過了鬣狗這一劫──當然這也是教科書裡解釋『跳出油鍋子又入火坑』的最佳範例。
但大老虎卻表現得不像隻大老虎，因為牠竟放任鬣狗為所欲為。理查‧帕克蟄伏不動，而且長達三天，這件事倒需要好好解釋解釋。我只能想到兩個原因：一是鎮靜劑的藥效，二是暈船。爸爸總定期給某些動物服用鎮靜劑來幫牠們減壓。難道他在貨船沉沒之前剛好給理查‧帕克服用過鎮定劑？難道船難的震撼──吵雜聲、落海、奮力游上救生艇諸事──增強了鎮定劑的藥效？我只能推論出這些可能的原因。
反正我對這問題的答案也沒了興趣。現在我只對水感興趣。
我盤點救生艇的存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