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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文生病的模樣我已經想不太起來,對他的葬禮印象更是稀薄,我只記得在教堂的長椅上,海莉騷躁不安地坐在我身邊。我的黑色漆皮鞋上有個污點,是怎麼弄髒的呢?弄清楚原因對當時的我來說,彷彿是件很重要的事。我緊緊盯著那個小小的灰色髒點,將視線自環繞在我周圍的現實中別開。
整個家族都到齊了,當然。每個人都壓低聲音說話,面部表情如木頭般僵硬。媽咪那邊的親戚從北卡羅來納州趕來,鄰居、教區居民、爹地律師事務所裡的大人、還有陌生人,他們都會摸摸我的頭,含糊地說些關於天堂或天使之類的話。
整個房子快被錫箔紙或塑膠盤包起來的燴菜和糕點淹沒了。一般來說,我喜歡切了邊的三明治,但不是因為我喜歡夾在麵包中間的鮪魚或雞蛋沙拉,而是因為這種奢侈的吃法感覺好像比較高檔。那天我卻不喜歡了,從此也沒再喜歡過。能夠影響一個人的事物總是這麼微妙。
凱文之死改變的不只是我對三明治的喜好。而是從根本上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媽咪的那雙眼睛,永遠閃耀著親切與慈愛的那雙眼睛,自此而後都不對勁了,就像變成了兩漥蒙上黝暗陰影的深深洞窟。我那童稚的頭腦除了感到一股悲傷外,已沒有多餘能力去理解那雙眼睛裡負載的其他東西了。直到很多年後,我看見一張照片,拍的是名科索沃婦女,她的身旁是躺在臨時湊合棺材裡的丈夫和小孩,此時我的胸口陡然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她會是我認識的誰嗎?怎麼可能?接著我懂了,我認得的是她眼底那抹頹唐與絕望,與多年前我在媽咪的凝視裡看見的一模一樣。
不對勁的不只是媽咪的表情,她和爹地再也不會一起享受晚餐前的雞尾酒,也不會在吃完飯後,流連在餐桌旁,邊喝咖啡邊聊天。碗盤洗淨、海莉和我都換上睡衣後,他們也不再一起看電視了。他們原本很喜歡一起看喜劇節目的,當電視上的露西9或高莫10幹了些好笑的事情時,他們會凝視彼此,這時爹地總會握住媽咪的手,然後兩人一起放聲大笑。
但白血病擊倒凱文後,所有笑聲也隨之消散了。
爹地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不過他的方式跟媽咪不一樣,他沒有沉默地在自憐情緒中越陷越深。麥可‧泰倫斯‧布蘭納,堂堂訴訟律師、藝術愛好者、奔放不羈地追求美食和生活享受的人,他乾脆了當地選擇一瓶上好愛爾蘭威士忌。實際上,是很多很多瓶。
起先我沒注意到爹地的缺席,就像逐漸累積出的疼痛,緩慢得讓你想不起這症狀是何時開始出現的。總之有天,我才忽然驚覺爹地已經很少陪在我們身邊。他越來越少和我們一道吃晚餐,回家時間也越來越晚,久而久之,他幾乎可說是我生活裡的幽靈成員了。有些時候的夜裡,我會聽見踩跺在階梯上的紊亂步伐,和門板猛然撞上牆壁的聲音、馬桶沖水的聲音,跟著是一片沉寂。不然就是爸媽的臥房裡隱隱約約傳來說話聲,從音調高低來判斷,不難猜到是怒罵與指責。
即使到了今天,午夜過後響起的電話鈴聲仍會令我打顫。也許是我太過緊張兮兮了,也或者我是個現實主義者,但憑我的經驗,深夜造訪的電話從來不曾捎來好消息。總是出事了。有場圍捕行動,或是一場鬥毆。
(譯註9:此處應指『我愛露西』(the Lucy Show),六○年代美國熱門喜劇影集。)
(譯註10:此處應是指Gomer Pyle,六○年代美國熱門喜劇影集The Andy Griffith Show中的角色,由Jim Nabors飾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