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一切要從一九三七年九月底說起。當時我是羅馬的歷史、建築及藝術學院的pensionade,就是公費生,主修義大利建築。
一年前,佛朗哥帶領國家主義軍隊發動推翻共和政府的軍事叛變,西班牙內戰爆發。此後,西班牙人在羅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艱困。戰爭一開打,西班牙大使館就站在國家主義者那邊。因此,原本由共和政府指派的藝術學院校長也遭到池魚之殃,措手不及就被解雇,校長一職由大使館書記奧拉拉接任。因此戰爭第一年,我們就跟奧拉拉一家人和他們家的總管——名叫西賽‧馮塔納的義大利人——共同度過。
另外三名公費生賀法達、莫列達和卡門達多,再加上卡門達多的太太都支持國家主義者的理念。我呢,兩邊都不支持。奧拉拉後來以羅馬到西班牙之間的交通和通訊變得萬分危險又困難為由,不再提供我們補助金。漸漸地,要從西班牙獲知第一手消息越來越困難,大使館於是決定善用學院坐落於奧瑞歐山頂的地理優勢,在校園露臺上架設一座無線電報站,並派了三名操作員二十四小時看管。
一九三七年初,來自加泰隆尼亞、總共十五人的一大家子來到學院門口。這些人是反抗派的擁護者,本身是資產階級,因為害怕共和政府的人馬展開報復,也怕無政府主義者掀起暴動,才從巴塞隆納逃了出來。公費生、教職員、無線電報站的軍方管制人員,再加上奧拉拉展開雙臂歡迎的加泰隆尼亞「難民」,到了暮冬,前前後後加起來共有五十餘人住在這所西班牙學院裡。這麼多張嘴等著吃飯,大家漸漸面臨飢寒交迫的窘境。
迫於生活,我們幾個公費生開始拿學院裡的東西去換現金,大部分難民也同意這麼做。眼看處境日益艱難,奧拉拉也不得不睜隻眼閉隻眼,表示默許。起初我們隨便挑幾件家具去變賣也還過得去,但不久又想到木材留到明年冬天可以當燃料,於是便把目標轉向院內的藏書。這所學院要說有什麼珍寶,絕對非圖書館莫屬。館內從一八八一年學院成立以來累積了許多藏書,十六世紀就住在這裡的修道士也留下無數前幾世紀的古書。卡門達多的太太瑪德列拉知道聖心路上有家古書店,所以我們決定挑幾本去碰碰運氣。
負責選書的是孟莎拉特,難民中的一名年輕女孩。她自願負責整理圖書館,顯然只是為了找事忙。每次她都穿著米白色上衣和長裙,搭配一條蓋住頭髮的米白色披巾,孟莎拉特——就是孟莎——看上去不像業餘圖書館員,倒像白衣天使。有時候她又好像新來的修女,很少開口,難得開口也惜字如金,尤其是在家族長輩面前。來這裡幾個禮拜後,孟莎偷偷告訴我,她的裝扮和舉止都是她父親為了避免她引人注目特地下的功夫。看來終究還是白費功夫,誰叫孟莎美若天仙:綠色眸子,白晳如卡拉拉大理石的肌膚,優美無比的長頸,苗條的身材,優雅而從容的舉止。那種美非衣物所能掩蓋,男人見了都會為了她神魂顛倒。
卡門達多從帽子裡抽出名字,決定由哪個公費生陪孟莎一起去書店談一場大家都希望有好結果的交易。
「就你了,荷西‧馬里亞。」他對著我說。
我求之不得,只要能打破一成不變的生活,不要整天幾乎只是巴巴盼著無線電傳來西班牙的消息,要我做什麼都好。不過我得承認,第一眼看到孟莎我就被她吸引,也許是因為她的美對我來說有如一種救贖,把我的思緒從慘烈戰火中解救出來。
「我該開多少價錢?」我問,心裡有數自己是商場的門外漢。
「他們提的價錢的兩倍。這樣就可以把價格降到你要求的價錢和對方提出的價錢之間。」卡門達多建議我。婚姻生活逼得他不得不多對數字留心。
我拿著書,活像個沉醉愛河的小男生第一次出外約會,但走在前頭的卻是孟莎。我們穿越學院涼爽而蓊鬱的花園往下走,穿過「禁門」到加里巴第路上。之所以叫「禁門」,是因為墨索里尼已經下令要警察封閉此門,為的是要禁止所謂的無政府主義者和討夜生活的女人晚上進進出出。不過這道命令目前為止尚未強制執行,因此我們還是照常從這裡出入。走這裡比走另一扇門方便,另一扇門通往蒙特里歐聖彼得教堂的階梯,那道梯陡峭又難走。
一走到戶外,陽光馬上提醒我們現在仍是夏天,天氣又溼又熱,屬於羅馬典型的氣候。一群白頭翁由東到西掠過天空,預告秋天即將到來。孟莎身上的米白色衣服使我想起天使,她搖搖擺擺的臀部使我想起惡魔。一開始是因為得知她在學院的舉止不過只是刻意的偽裝,我才會開始接近她;現在回想我才發現,當時我就愛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