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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越來越大聲,看來不像是汽車,感覺好像要狂風暴雨了,樹木發著抖,月亮──我都忘了它的存在了──現在正剪劃著天際。啄食小石子的小鳥不見了,大樹的影子朝路燈張牙舞爪,嚇得路燈垂下頭來,一切都沒入大河及河上的霧氣裡,而且毫無聲息。另外,開始飛旋的陣陣風聲好劇烈,所有的光源似乎都減弱了,陰影從醫院大樓長出來,就像殷切渴望光線的枯樹枝似的。遠方,大馬路上的車燈消失了,聲音變得好大,就像把全力加速的火車的一道門打開了。這是徹徹底底的黑夜,就算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亮光,我聽到背後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
忽然間,一丁點聲音都沒有了,我這輩子沒有感到這麼孤單過,徹底的死寂和徹底的漆黑。什麼都沒有。
我轉過頭來。
他大概有四公尺那麼高,四公尺半。以上半身和頭部來說,他的身材比例和人類差不多,不過他那手風琴似的雙腿卻好長好長,很細的手臂則垂在地上。他穿著一件筆挺的男性長西裝,在黑暗中讓他看起來活像一把無止無盡的鋸子。他似乎把整座城裡的光線都切斷了。他的臉孔有點讓人聯想到死後剛被叫醒的勞勃.米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活著的,但我也不敢開口問。
他輕輕走過來,前進時,一啟動雙腿的風閥,大風便呼呼地吹。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在看我,我像隻全身沾滿了冰冷石油的鳥一樣抖個不停,這時我又聽到咬蛋殼的聲音,我想是因為他眨眼的緣故。
我仍然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得到他,他的身影輪廓很清晰,比其餘的黑暗更黑一些,臉和手透著光暈,很像某種奇妙的笨拙鹵素燈。他的影子好大一片,一路延伸,直貼到我的頸背。我感覺到他冰寒的呼息,令我脊背發涼,他就在我後面,揮了個大手勢。等他到我面前時,他看了看我,然後在我身旁坐了下來。整個過程了不起三十秒吧,他卻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從站姿變成坐姿。他坐下來時,可以聽到一連串各式各樣的滴滴答答和吱吱嘎嘎聲,彷彿有人在替音樂盒上發條似的。
他不說話,或許是因為在這種時刻,也沒什麼好說的。奇怪的是,他的出現就算有些可怕,卻讓我有點安慰。假如換成我生命中的任何時刻,這個巨人一定會把我嚇得半死,但現在,瞧我整個人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對我簡直稱得上有幫助。
他學我一面看著腳,一面玩弄小石子,不過他要花更多時間才追得到石子,而且他的腳程也比我遠得多。我凝望著他的腳,畢竟這個大男孩還是令我很震驚。以他四公尺的身高,氣勢十分懾人。我又聽到他眨眼睛。現在,這對眼睛正朝我眨過來,它們和汽車頭燈一樣大,一輛迷失在濃霧中的汽車。
想都不用想,這個大東西準備殺了我,但我如此深深沉溺在空虛和死亡的感覺裡,以致於坐在我身旁的這個大竹竿,頂多只是餘興節目罷了。
這時候,車子駛進停車場,車燈照亮了柏油路面上白線繪成的停車格。我什麼都聽不到,車子停進格裡時,彷彿是飄滑進去的。麗莎和爸爸往醫院裡面去,他們沒看到我。我楞在原地,看著他們拎著塞滿妳最後衣物的袋子走了過去。終於又看到他們,讓我鬆了一口氣,我該起來去和他們會合了。
忽然,巨人有點搖搖晃晃低頭看我,他指著我:
「我是巨人傑克,是陰影科的醫師,就是用陰影治療啦。我能幫別人治療喪親之痛,我能用自己的影子,替他們製造出石膏和心臟黏漿。你也看到了,我的個頭還滿高大的,至於我的影子,就更大大大大大大囉……生死的問題我很懂,我是這方面的專家,我來就是為了帶一小片影子給你。」他用像是五黑寶樂團的那種低音嗓音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