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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滿身不光彩地返回坦柏頓那天,五十呎長的湖怪屍首浮上了瀲鏡湖。拂曉時刻的詭異紫色渲染著七月,濃霧充盈群山環抱的盆地,連鳥兒也分不清此時是黎明或是夜晚,鳴唱聲畏畏縮縮的。
柯魯尼醫生照例晨起划船,在霧氣仍然深重的時分發現湖怪。在我想像中,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單人小艇尖刀般的船艏滑過湖面,槳片揚起一圈圈漣漪,紅艏燈在黑暗中明明滅滅。驀然,醫生後方隱然浮現聳立的陰影,從未有島嶼的地方無端冒出一座島,那正是湖怪的巨大腹部。由於小艇是往後划,老醫生看不到牠,愈划愈近,以致船艉的安全球陷入湖怪橡膠般的皮肉裡,有如手指戳進氣球。船艉抵住湖怪皮膚的壓力瀕臨抗張力的極限,但在刺穿獸皮之前,小船便無法挺進,它猛震一下便停住了。醫生回頭查看,但沒料到會有意外之事,一時無法辨識出眼前的東西。當他發現死亡讓那雙可怕的大眼睛呈現混濁後,這位好醫生便眨眨眼,昏倒了。
柯魯尼醫生甦醒的時候,天已放明,一道道陽光映照著水面。他划船繞著翻白肚的湖怪不斷兜圈,流著眼淚,嘴裡泛出苦薄荷糖的甜焦味,那是悠遠的童年滋味。後來一隻海鷗落到巨獸平坦的下頦,垂頭偷偷嚐鮮,柯魯尼醫生這才回神,這才划過湖面,回去喚醒鎮民,吆喝著大新聞。
「奇蹟呀!」他叫道:「奇蹟呀!大家快來看。」
那一刻,我在老家埃佛瑞別墅對面的公園閒晃了至少一小時。我待在一塊冬季時會灌水做成溜冰場的凹地,努力凝聚勇氣。霧氣籠罩著我怪模怪樣的宏偉老家:別墅初建於一七九三年,維多利亞時代的一八九○年興建了一邊側翼,另一邊側翼則建於缺乏品味的一九七○年代,這讓別墅的整體外觀看起來更協調,幾乎算得上美麗。我恍恍惚惚,覺得自己看得到屋內的母親、世代相傳的家族古董、居住在我童年房間的溫柔鬼魂。他們統統像X光片上的骨骼清晰可見,易碎如粉筆。
我感到周遭的世界咿呀繃緊,一絲一縷地斷裂,有若扯得太緊的繩索。
在返鄉途中,我在水牛城附近的休息站洗手間瞥了一眼鏡子,驚駭地發現自己變成陌生人,衣服又縐又髒,原本美麗的臉龐浮腫潮紅,淚痕斑斑,憔悴消瘦,千百枚阿拉斯加蚊蚋螫咬的痕跡令我不成人形。四月剃光的頭髮重新萌發,長出一綹綹怪異的棕髮。我像一隻愈大愈畸形的小雞,飢腸轆轆,正在換羽,被逐出雞窩。
周遭的夜色逐漸消退,我俯身乾嘔,沒再移動,直到湖濱街隱約響起踩踏聲。還沒看到人影,我就知道那是路跑之友。他們是一小群感情親密的中年男子,天天在坦柏頓街道晨跑,不分天候,不畏冰雪雨水,也不管細霧綿綿。他們跑近時,我聽到細碎的交談聲,腳步聲夾雜著一些啐吐和喘息。他們六人從黑暗中現身,來到湖濱街僅有的路燈光線下,看到我在公園裡神態有些消沉,大概覺得我有點眼熟,偏偏距離遠得認不出我,便一致向我舉手致意。我揮手回禮,看著他們粗壯的身形隱沒到下方的街道。
我的腳步穿越馬路,走向車道,通過車庫門,打開玄關更衣室,乾草、塵埃和苦橙的氣息撲鼻而來,那是家的味道。我差點折回車上,等天亮再說。我一年多沒和母親見面了。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沒有返鄉的財力,再者這也是我離家後,她第一次沒有提議出資。我盡力不出聲,悄悄進屋,希望好好睡上幾小時,再去叫醒她。我將鞋放在她白色護士鞋旁邊,穿過玄關更衣室,進入廚房。
雖然我以為媽會在夢鄉,她人卻坐在廚房桌前,《自由人新聞報》攤放在桌上。大玻璃門映出她的側影,從那門再望出去,你會看見兩畝的草坪和湖光山色。她必然是輪值了夜班回來,因為她腳丫子泡在搪瓷臉盆的熱水裡,闔著眼,臉垂在一杯茶上方,彷彿試圖蒸溶五官。反正,她的五官早就逐漸消逝了。她四十六歲,但太年輕的時候嗑了太多藥,以致皮膚枯槁鬆弛。她垮著肩膀,裙子背後的拉鍊拉開,露出一小截紅色棉質內褲,褲頭溢出一圈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