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從廚房門口看過去,母親顯得蒼老。要不是我雙手已經緊緊揪住我的心,她這個模樣會令我的心裂開。
我一定是移動了或吞嚥了口水,媽才會轉頭看我。她瞇起眼睛眨了眨,沉沉嘆了口氣,一手掩著臉,喃喃說:「可惡的幻覺。」
我哼了一聲。
她再次打量我,皺起額頭。「不對,葳莉,妳不是幻覺,對吧?」
「顯然這次不是。」我上前親吻她頭髮的髮線一下。她散發著醫院的消毒劑氣息,但這團氣息深處仍有她的味道,聞來類似鳥類,像溫暖的蒙塵翅膀。她捏捏我的手,臉色泛紅。
「妳看起來好狼狽,妳怎麼會回來?」她說。
「唉。」我嘆息,不得不移開目光,看看湖面逐漸淡去的裊裊霧氣。我拉回視線時,她已經沒了笑意。
「妳、到底、回家、幹什麼?」她複述問題,仍然握緊我的手,但每說一個詞便加一把勁,令我的手骨全擠在一起。
「天啊。」我倒抽一口氣。
「唔。」她說:「要是妳惹上麻煩,妳最好祈禱。」這時我才見到沉沉垂掛在她雙峰之間的粗糙生鐵十字架,彷彿母親去了這條路上的農家博物館,將兩根鞋釘鍛燒成十字架。我用沒被她抓住的手推推十字架,皺起眉頭。
「媽?」我說:「千萬別說妳成了耶穌狂。看在老天分上,妳是嬉皮,記得嗎?有組織的宗教一律是壞東西?」
她鬆開我的手,將十字架塞進衣服內。「不干妳的事。」但她大半晌沒法子直視我。
「媽,說真的,妳怎麼會變成這樣?」
母親嘆了口氣。「人總會變的,葳莉。」
「但妳不會。」我說。
「妳該慶幸我也會變。」她垂下眼瞼,尚未意識到我不該出現在她眼前──我應該要二十四小時待在炫目的阿拉斯加凍原,吹開地衣,披露人類文化在三萬五千年前便存在的鐵證(也許是深深嵌在地底的門牙,或是仍然泛著海豹油光澤的工具,凍結在乾草原裡完好無缺);我應該追隨史丹佛大學考古系教授普里默斯‧德魏爾博士、百頓‧P‧柴契爾博士,在短短幾個月內完成博士論文,畢業,展開絕不可能黯淡無光的人生。
大二時,我告訴母親要將滿腔的熱血傾注到考古學,她掠過萬分失望的表情。「哎呀,葳莉。」她是這麼說的:「親愛的,世界上沒有妳能發掘的東西了。既然可以展望未來,何必回顧過去?」那時我滔滔不絕,連續幾小時訴說當你吹走塵土,察覺手上捧著的是古老骷髏頭,上面有早已灰飛煙滅的人留下的燧石刀痕時,內心該有多麼讚歎。母親就像其他許多滿腔熱血耗竭已久的人,看出我的渴望,也心嚮往之。考古學能引領我進入大千世界,前往沙漠和凍原,遠離坦柏頓,而我相信這符合她對我的一貫期許。如今,她的自負及殘餘的祖產泰半用在滋養我的夢想,培植我做大無畏的探險家,搜尋骸骨和古陶器碎片、一頭鑽入廣袤的史前時代。在天色逐漸明亮的早晨中,她望著我。一艘汽艇全速駛過湖面,引擎的轟鳴竟然掠過了兩畝亮綠色的蕪蔓草皮,傳到我們耳中。
「葳莉。」母親現在說:「妳惹上麻煩了嗎。」這是陳述事實,不是提問。
「媽,我闖下大禍了。」我說。
「那還用說。不然妳怎麼會在坦柏頓?就連每年回來過聖誕,也像要妳的命。」
「何必說這些,媽。」我在廚房椅子坐下,額頭靠在桌上。
母親看著我,嘆氣說:「葳莉,對不起,我累昏了,先說說是什麼狀況,我才能放心睡一下,晚點再看怎麼處理。」
我望著她,之後又不得不垂下頭,細看桌面上蠟狀殘餘物的紋理。我給了她一個大幅刪減來龍去脈的說法。
「呃,媽,我似乎是有了,孩子的爹可能是德魏爾博士。」
媽捂著嘴。「哎呀,老天保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