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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媽,事情還沒完呢。」我大大吸一口氣,就憑這口氣把事情交代完畢:我說我還企圖用小飛機撞死他老婆,也就是教導主任,而殺人未遂的罪名可能會讓我回不了史丹佛大學。我不敢喘大氣,等待著挨拳的痛楚。儘管媽抱持嬉皮的道德觀,小時候跟她掀起母女大戰時,也是會有吵到氣喘吁吁、橫眉豎眼,隔著桌子對峙的情況。有一、兩次我犯下嚴重錯誤,她確實動了粗,一拳解決紛爭。
但她現在沒有打我,四下靜悄悄的,聽得見餐室裡兩百年的老爺鐘鐘擺滴答、滴答、滴答。我抬眼時,媽搖頭說:「真不敢相信。」她用一根手指推開茶杯。「我拉拔妳長大,是要妳出人頭地,妳卻一敗塗地,跟妳一敗塗地的笨媽沒兩樣。」她臉肉顫抖,脹紅了臉。
我想拉她的手臂,但被她甩掉,彷彿光是碰到我也會灼傷她。「我要吃幾顆安眠藥。」她起身。「我要盡量睡久一點,等我起床,我們再看怎麼辦。」她拖著腳走到門口,仍然背對著我,遲疑地說:「對了,葳莉,妳的頭髮。妳頭髮本來很漂亮的。」她離開廚房。我聽到她踏過這幢老屋每塊吱呀響的地板,爬上大廳樓梯,從走廊漸漸遠去,進入主臥室。
到最近幾年,我跟媽的關係才如此冷淡。小時候,我會和年輕的母親玩克里比奇牌戲跟尤克撲克牌,笑鬧到深夜。我們融洽到了極點,即使難得獲邀去過夜或參加生日派對,我也絕對無心赴約。我們母女與鎮民的關係古怪,我們是開鎮元老瑪瑪杜克‧坦柏的最後遺族,是偉大小說家雅各‧坦柏的嫡系後裔。我們中學時,每年都上他的作品。有一回我向一位大學教授承認我和雅各的親族關係,教授竟然流下眼淚。但我們生活太拮据,加上母親正值青春、未婚,流蘇花邊和強烈政治立場又太怪誕,以致我們踏出家門、沒有怪裡怪氣家園的庇護時,感覺總像在與全世界對峙。我清楚記得十歲左右(那時的母親跟我現在同年,二十八歲),我在她房門外聽她哭了幾小時,宣洩在雜貨店受到的侮辱。這回憶是那段歲月的最佳寫照。夜裡,我會夢見自己成了龐然巨物,闊步走過大街,用我憤怒的妖怪腳踩扁敵人。
此刻,我獨自在晨光中喝乾母親剩下的茶,以融解五臟六腑的寒冰。媽錯了:我確實想回家。坦柏頓在我心裡就像次要的肢體,天生屬於我,理當永遠存在。我可愛的小村子有宏偉的古宅,有絢麗的湖泊。在我秀麗的小莊子裡,人人都清楚你姓啥名誰,但也有精巧的建築物令這裡與眾不同:例如棒球博物館、歌劇院,醫院生意興隆,病患遍及紐約上州其餘各地。這裡呈現了城鄉風格兼具的奇特樣貌。當我需要安全感、需要休養生息,便會返回故鄉;我只是許久沒有那種需求了。
我在桌前獨坐一會兒,看著烏鴉飛落到菜園,啄食我們祖宗留下來的蔬菜;雖然媽刻意不去照顧那些蔬菜,菜卻年復一年欣欣向榮。稍早駛向湖心的汽艇疾馳回來了,不久後,有更多汽艇像大雁排成「人」字,轟隆隆地駛到湖上。我好奇地拉開玻璃門,來到門廊,清晨逐漸和煦。從門廊看過去,環抱瀲鏡湖的山巒儼然睡獅臀部,平滑無毛。我凝視湖面,直到汽艇重回我視線範圍,一起費勁地拖拉某種灰白玩意兒,那龐然大物在旭日下泛出光澤。
就這樣,儘管那一刻我疲憊不堪,我仍赤足奔下涼冷的草地,前往湖前公園。途中我經過我們家的泳池,發現它如今水藻叢生,淪為蛙塘,千百隻青蛙被我嚇得撲通撲通,飛撲進水塘。我下了連綿的草皮,穿過暗影溪上的水泥橋,擅闖哈里曼太太的後院,最後杵在湖前公園的路上看著那些汽艇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