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這是在我跟湯姆開始約會以前的事,在那些日子裡,我對普雷桑家認識的程度跟賽克萊鎮裡的其他人不相上下。但連我也知道那場病。大家就是這麼竊竊私語的:「那場病」。我聽人謠傳是梅毒。我對梅毒的貧乏認識,讓那種病聽來特別醜陋又傷風敗俗,是隱約跟士兵、黑人與法國人有關的東西。普雷桑太太蘇西在患病初期偶爾會到鎮上,只要有人瞥見蘇西‧普雷桑,總會成為我們鄰里間媽媽們的話題,讓她們在電話裡陰森森地說長道短。學校巴士每天來回都會經過普雷桑家的房子,我會緊貼車窗而坐,留意她躲在白窗簾後、恍若幽魂的身影,忖度那種疾病的模樣,也想像那幢屋子一片蒼白、散放病痛的光芒。
傑克‧普雷桑沒有任何醫療保險,一年下來的醫院帳單耗盡他所有現金與大半資產。可憐的妻子過世時,他狂亂展現了悲痛與愛意,竟然賣掉房子來支付葬禮。那是個場面盛大的事件,教堂祭壇前擺放了襯有天鵝絨的鋪張黃銅棺柩,就在一片讓人瞠目咋舌的錦簇繁花與蠟燭之間。現場有完整的唱詩班,搭配從巴頓魯治帶來的管風琴家,還有一整群身穿紅白袍子、手搖香爐的教士與助祭。儀式過後,我們跟隨散發光澤的黑靈車與三輛出租禮車前往墓園,目睹美麗的棺柩往下降進地底,上方是精心打造的白色大理石紀念碑,上頭刻畫古典洋裝打扮、真人大小的女人往藤蔓伸手摘取玫瑰。事實上,那年在賽克萊,像蘇西‧普雷桑的葬禮這樣重量級的事件,與普雷桑家素昧平生的人、根本不管他們家死活的人(像我母親這種人)全都穿著她們賈桂琳‧甘迺迪風格的最好套裝,到聖磊思天主教堂露面,就為了共襄盛舉。在那些日子裡,葬禮特別受歡迎。
不過,在鎮民或至少在我父母的眼中,儀式即使鋪張豪華,仍不足以挽回傑克太太的名譽。等我們發現害死蘇西‧普雷桑的不是梅毒,而是卵巢癌時,我父母仍然刻薄地認為普雷桑家是自食惡果。
「拿全世界的花來也買不到救贖。」我母親這麼說。
兩年後當我跟提姆開始交往時,仍有蒙羞的雲朵隱隱籠罩在他的家族姓氏上。對於母親的死、父親在鎮上的破店面、他們停在林子裡的露營拖車,提姆似乎默默覺得丟臉。所以當他邀請我去作客,彷彿準備向我揭露他有如身上傷口的秘密自我時,我覺得既榮幸又受信任。
提姆向父親借了客服卡車,在某週六的近晚時分載我到他們家。「那裡沒有什麼,」我們沿著十九號公路駛向史洛特鎮時,他警告我:「希望妳不會介意。」我們離開路經克萊皮特製酪農場的車道,開上一條紅土路,那兒的樹林散佈著幾棟小屋。妳也知道那種地方:爛泥路、爛泥院子、爛泥花園。挫折、憤怒與悲傷經過內化,最後轉化為貧窮。
普雷桑先生(傑克,他要我直呼其名)殷勤周到得過火。他邊跟我握手、邊說久仰我大名,又有多高興見到我。傑克跟兒子一樣,身形纖瘦,幾乎骨瘦如柴。他身穿整潔的灰色修理工制服、戴著黑框眼鏡,黑髮滑溜溜地梳往一側。傑克替我們在松樹下架起金屬折疊桌,他拿出榮冠可樂、盛在塑膠碗裡的綜合堅果、派對紙巾給我與提姆。他為了缺乏舒適設備而頻頻致歉。我想我是他們在家接待的第一位客人。
拖車一端有內建的床舖;三步之遙的拖車另一端有張展開的折疊桌,上頭蓋滿提姆的學校課本,還有普雷桑先生從「國家農場保險公司」取得的學習指南。整輛拖車的唯一裝飾,就是掛在桌子上方牆壁的裝框彩照。我彎身瞧個仔細。
一定是蘇西‧普雷桑生病以前拍的吧。她坐在鞦韆上、身子往後仰,烏黑長髮披垂下來,曬黑的雙腿裸著,從圓點洋裝裡直直向外踢。她雙眼緊閉,亮紅雙唇大展,朝著藍天開懷歡笑。較為矮小年幼的提姆穿著牛仔裝,從後面推她。攝影者(只可能是傑克)的影子穿越地面斜斜往右偏去,完成了家庭三人組的圖像。知道事情後來的發展,只讓那幅景象更讓人痛心。
提姆登階進入拖車,發現我正在端詳照片。他在我背後停下腳步,將雙手搭在我肩上。
「你媽媽──好漂亮喔。」我告訴他。這個簡單又無可否認的事實,讓我用全新的眼光來看提姆與他父親,在我眼中他們馬上顯得更令人欽佩、更具悲劇性。「我不知道她那麼漂亮。」
「她漂亮的程度還不只如此呢。」他越過我的肩膀低語。
我往後靠在他的胸膛上。如果妳問我何時初次明白自己愛上提姆,我會說是那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