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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滴糖鹽水後,過了幾次呼息,泥濘的腳步聲迴盪在院子裡,然後來到走廊上。來者並未將沾滿淤泥的鞋脫掉。
房間的門緩緩打開。是那女人。她不敢進來,她以她特有的那種不安,觀察著男人。她把房門又推開些,又等了一會兒,動靜全無。她脫鞋,輕輕進入房內,然後停在門框前。她雙手放開了面紗。她在發抖,因為寒冷之故。或因恐懼。她向前行,直到雙腳碰觸到男人躺著的床墊。
呼息依然維持它們一貫的節奏。
嘴巴依然微張。
空氣依然冷淡。
眼神依然空洞、毫無靈性……可是今天,男人眼裡居然滿載著淚水!她驚駭地蹲下來。「你……你哭了?」她崩潰。但她很快就發現,所謂的淚水,不過是從導管流出的糖鹽水。
從她乾燥的喉嚨裡,湧出一個蒼白的聲音。「你到底是誰?」停頓一刻,兩次呼息。「為什麼真主不派死亡天使來,把你一次解決了?」她忽然問:「祂到底要你怎樣?」她抬頭。「祂到底要我怎樣?」她嗓音頓時放沉了:「你一定會說:『祂想要懲罰妳!』」她搖搖頭表示「不是的」,然後以更清晰的聲音說:「才不是!說不定祂想懲罰的,是你!祂讓你繼續留在人世,好讓你看看我能和你一起做什麼、把你怎樣。祂正在把我變成惡魔……就衝著你,來對付你!對,我就是你的惡魔!貨真價實的惡魔!」她在床墊上找了個位置,以避開男人朦朧的眼神。她若有所思,這樣默默待了好一段時間。她心思飄去別處,很遠,飄到很遙遠的過去,回到惡魔在她心中誕生的那一天。
「聽我昨天跟你說了這麼多,你一定覺得我從小就是個惡魔,是我父親眼中的惡魔。」她手輕觸男人手臂,撫摸他。「但對你來說,我從來就不是那樣的,不是嗎?」她搖搖頭。「不一定……也很難說……」一片充滿疑慮和困惑的沉默。「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留住你。」她手移向男人胸膛。「不,不,老實說,其實是為了讓你,讓你留我。為了讓你別離開我!就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我……」她中斷,身體蜷縮起來,側躺依偎在男人身旁。「我想盡一切辦法讓你留我。不單單是因為我愛你,也為了讓你別拋棄我。沒有了你,我誰都沒了,世上不會有人接受我了。」她閉口,用手抓抓太陽穴。「我承認一開始我對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有辦法愛你,我不知道該怎樣去愛一個英雄。對我來說,那就像登天一樣難,像一場夢。三年期間,我努力想像你……結果突然有一天,你來了。你上了床,爬到我身上。你貼著我磨蹭……但你竟然不行!而且你一個字也不敢跟我說。在一片漆黑中,我們的心狂亂地跳,呼吸急迫短促,兩人都滿身大汗……」她眼睛是閉著的。她人在遠方,離這個無知覺的軀體遠遠的。她完全沉浸在那個漆黑的慾望之夜。飢渴地。她在那裡待了一會兒,不發一語,動也不動。
然後:「後來,我很快就習慣了你,習慣了你笨拙的身體,和你多半不在的存在,儘管其實我當年也不太知道該怎麼看待這種不在……漸漸地,當你不在的時候,我開始會擔心。我期盼你歸來。每當你離家,哪怕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也會讓我覺得怪怪的……我會感覺好像少了什麼。不是家裡少了什麼,而是我自己少了什麼……我會覺得自己很空虛,於是我開始亂吃東西。每次你母親都會不耐煩地看著我,還問我想不想嘔吐。她以為我懷孕了!當我把你不在時,我自己的這種焦慮、這種精神狀況告訴別人──我那些姊妹──的時候,她們說是因為我戀愛了。但這一切並沒有持續很久。過了五、六個月左右,一切就變了。你母親堅信我不孕,因此天天糾纏我。其實,你也是。但……」她伸手朝頭上揮了揮,彷彿想揮走接下來蜂擁而上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