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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陣子──五、六次呼息──之後,她接著說:「後來你又從軍了,你又重新投入這場手足相殘的荒謬戰爭!你變得驕傲、狂妄、粗暴!就像你們一家人一樣,只有你父親除外。其他那些人,他們統統瞧不起我。你母親恨不得你再討一房媳婦。於是,我很快就看清了事情可能的走向,看清了自己的命運。你一點都不知情……一點都不知道我為了讓你留我而做了什麼事。」她把頭倚靠在男人臂彎裡。一抹溫柔的笑容,彷彿在懇求他的寬恕。「我所做的那一切,以後有一天,你要原諒我……」她神情變得凝重。「可是今天我回想起來……要是當初你知道了,你一定會當場把我殺了!」她撲向男人,筆直凝視他無神的雙眼許久。然後她又把臉頰溫柔貼在他胸膛上。「真奇怪呀!我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和你感覺這麼親近過。我們結婚十年了。十年!可是卻是最近這三個星期,我才終於跟你有所分享。」她的手撫摸男人的頭髮。「我現在可以摸你……你從來就不讓我摸你,從來不肯!」她湊向男人的嘴。「我從來沒吻過你。」她吻他。「我第一次想吻你嘴唇時,你推開了我,我想學印度電影裡的那樣。也許你害怕了,是不是?」她覺得有趣,笑問:「對。你怕了,因為你不知道該怎麼親吻女生。」她雙唇輕撫濃密的落腮鬍。「現在我要對你怎麼樣都行!」她抬頭,好更仔細看看她這個眼神空洞的男人。她近距離凝視他許久。「我什麼都可以跟你說,不用怕被打斷,也不用怕被罵。」她把頭貼著他肩膀。「昨天,我走掉時,我有一種很奇怪、很難形容的感覺。我覺得既難過又鬆一口氣,既不幸又幸福。」她眼神深入厚重的鬍鬚裡。「對,一種奇怪的寬慰感。我也說不上來,雖然心中充滿焦慮和罪惡感,我卻覺得心情被平撫而輕盈了。不曉得會不會是因為……」她停下來。一如之前一樣,不知道她是中斷了自己的思緒,還是在尋找確切的字眼。
她再度將頭靠在男人胸口,接著說:「對,我覺得自己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終於可以丟下你……放你自生自滅……徹底擺脫你!」她緊縮在男人無知覺的身體旁,彷彿她會冷。「對,徹底擺脫你……因為昨天,忽然間,我以為你仍然有意識,身心都很健康,而且你想驅使我說話、套出我的秘密、佔據我。於是,我怕了。」她擁吻他胸膛。「你能原諒我嗎?」她溫柔地望著他。「出門後,臉上蒙著面紗,我淚流滿面、又聾又盲地在城裡四處遊蕩,像個瘋子一樣!晚上,我回我姑姑家時,大家都以為我病了。我直接回我房內,把自己蒙進自己的沮喪和罪惡感裡。我徹夜未眠。我感覺自己是個禽獸,是個不折不扣的惡魔!我嚇壞了。我是不是變成一個瘋子、一個兇手?」她從她男人的身旁移開。「就像你一樣,就像你們那夥人一樣……就像把隔壁一家人都砍頭了的那些人一樣!對,我跟你們是一夥的。竟然得到這種結論,真是駭人。我哭了一整夜。」她靠近他。「早上,天亮時,就在下雨之前,風把窗吹開了……我好冷……我好怕。我緊摟著兩個女兒……我感到背後有人。我不敢看,我感覺到一隻手在撫摸我,我不能動了。我聽到我父親的聲音。我費盡全身的力氣才轉過來。他就在那裡,一樣的白色大鬍子,兩隻小眼睛在黑暗中閃爍,佝僂的身影。他手中握著那隻被我送進貓口的鵪鶉,他那隻鵪鶉竟然又活過來了!他宣稱那是因為我昨天跟你說了那番話的緣故。於是他擁抱了我。我站起來,但他已消失無蹤,在雨中再度乘風離去。是一場夢嗎?不是……好真實呀!我頸背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皮膚能感受到他手上的老繭……」她把手放在他下巴下面,把他的頭調正。「他的造訪使我雀躍、啟發了我。我終於明白,我之所以感到寬慰,並不是因為我企圖放你自生自滅。」她伸展身體。「你明白嗎?……事實上,我之所以感到解脫,是因為因為我說出了這段往事,關於鵪鶉的這段往事。是因為我全說出來了,一五一十告訴你了。我赫然發現,的確,自從你倒臥不起,自從我開始跟你說話、對你發脾氣、大聲罵你、把心底的話都說給你聽,而且你什麼也不能回答我、什麼也不能對我做時……這一切讓我感到寬慰,讓我心情變得平緩。」她搭著男人的肩膀。「所以,如果我感到寬慰、感到解脫……而即使厄運每一刻都如耳光般掌摑著我們,我也仍如此,那都是拜我的秘密所賜,都拜你所賜。我並不是惡魔!」她放開他肩膀,轉而撫摸他鬍鬚。「因為現在我擁有你的身體,而你擁有我的秘密。你就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你眼睛看不看得到,但我非常確定一件事,那就是你聽得到我,你能聽懂我,所以你才會還活著。對,你是為了我、為了我的秘密,才會還活著。」她搖晃他。「你等著看吧。我那些秘密讓我父親的鵪鶉復活了,它們也讓你活過來的!你看,你脖子裡有顆子彈,卻已經又活了三個星期。哪有人見過這種事,從來沒有!沒有人會相信的,任誰也不會!你不吃也不喝,可是你依然在!這實在是奇蹟。是我所專屬、拜我之賜的奇蹟。你的呼息就繫於我傾訴的秘密。」她站起來,身段輕盈,然後停頓在一個無限優雅的姿態,彷彿在說:「不過,別擔心,我的秘密說也說不完。」她的字句從門外傳回來。「現在,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