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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鞭鳴畢,贊禮官一聲高呼,宣布早朝開始。百官宛如一體,同步轉身,彎腰,跪拜,向皇帝和四個影子替身行一跪三叩禮,這五人則一步步走上名為龍道的白色大理石階,各自坐上擺在太和殿中央的龍椅,那是五張同樣精雕細琢的木製龍椅。
這日的早朝,天下無事:沒有來自省城的水災通報,也沒有饑荒、疫情、密謀或造反的急呈奏章。中樞各部輪番上奏,在一片晦暗不明、厚沉沉的聲響裡,報告了大運河的商船稅、鹽稅和建造皇陵、皇宮的花費,還有軍餉、軍需、市場的米價、金礦和玉礦的數量、邊境殺敵若干……等等。皇上沒提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口諭,影子替身們也一樣。他們只是坐在那裡,神情冷冰,表情麻木。五個影天子。五頭靜如處子的野獸,虎視眈眈,隨時準備縱身飛撲,攫住獵物的咽喉。虛應的講話依例由首輔大學士以皇上之名發聲。
負責記錄早朝群臣上奏內容的四名史官,沒記下任何值得一提的事。負責監督朝儀的御史則忙著記下哪些人在早朝時咳嗽、吐痰、踉蹌或因為恍神而掉落手上的象牙笏。
什麼大事都沒發生,甚至連芝麻綠豆大的事也沒有,這麼平靜的早朝著實罕見,尤其帝國如此遼闊,卻從來沒有一張地圖可以完整呈現它的幅員,也從來沒人說得出它的起點和終點,只因帝國的邊境日日都在擴張或縮小。至於聖上,在位十六年,他早已讓臣子們習慣他歇斯底里的發作和滿腦子的死亡想像。跟在他身邊的臣僚,永遠都想不到宮裡還有什麼讓人驚訝的事在等著他們。
不過,這平靜的早朝──就當時的情況來說,似乎太平靜了(別忘了欽天監發出的警訊)──在拂曉之後就因無事而退朝了。
午後,約莫未時,五頂轎子從聖上的寢宮魚貫而出,穿過御花園,沿著將皇宮一分為二、兩側築著大紅高牆的主道前進。
轎子只是一種說法,因為這每一頂由三十二名士兵負責拉抬的轎子,實際上都是一棟完整的房舍,裡頭有一間寢室、一個起居間,還有兩名僕役。如果這種轎子到今天還存在的話,會讓人想到清末出現在皇宮裡的五節火車車廂。
士兵們結實的身體律動成一道道相同的波浪。風拍打在這列提早出現的車廂上,覆在外頭的一褶褶布幔也晃成一道道同樣波光粼粼的浪。
隊伍在午門停下,五頂轎子沿城牆排列,聖上和他的影子替身們從五頂轎子裡走出來。他們身上穿的不再是黑色的玄衣龍袍,而是名為武弁服的紅衣。早上戴的黑冕冠也換成鮮紅的皮盔帽,盔上整整齊齊地鑲著一列列晶亮的寶石。皮盔帽的外型有如貝殼,以一條繫帶固定,只要遇到一絲突如其來的撞擊,皮盔帽就會闔起,作用是在皇帝遇襲時保護聖顏。
因應不同的例行程序,皇上每天都得換裝數次,只有穿上這套武弁服的時候,他和影子替身們才得以免除垂吊眼前的珠簾之累,這也是唯一能夠滿足那些好奇鬼的珍貴時刻。這些好奇鬼整天想得要命,就是非看到皇帝和影子替身們的長相不可。這般奇景當前,任誰都會看到出神,根本就放棄要搞清楚的念頭了。因為這五個人物彼此相似的程度實在超乎想像,每個人都像從另一人複製而來;根本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五個樣本;眼睛一樣小,嘴巴一樣大,嘴唇一樣薄,前額一樣鼓,鼻子一樣塌,活脫是發育遲緩的野獸,配上王公貴冑的高傲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