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爺爺過世那天雨下得很大,大到我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我迷失在人群的傘海當中,努力想要攔下一部計程車。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急什麼,真是可笑,奔跑又有什麼用?爺爺死了,靜靜躺著,他肯定會在那裡等我。
兩天之前他還活著,我到畢賽特醫院看他,心裡希望這會是最後一次,希望這漫長的煎熬總算可以有個了結。我協助他用吸管喝水,結果有一半全從他的頸脖流下來,弄濕他原本就已經半濕的罩衫,他的處境已經不是不舒服就能交代。爺爺不知所措地看著我,意識跟健康的人一樣清楚。這或許就是最讓人難受的地方,他其實很清楚自己的狀況,對他而言,每個呼吸都是難以承受的殘喘,我很想告訴他我愛他,但卻說不出口。到現在我還想著當時沒說出口的話,還想著當時讓我情溢乎詞的靦覥。在生死交關的時刻,一種可笑的靦覥,一種不可原諒也無可救藥的靦覥。我總是無法即時說出我想表達的字句,今後我再也不會有機會向爺爺做出溫柔的表示,但或許還可以靠書寫,從現在開始,在書寫的世界裡,我可以說給他聽。
我坐在爺爺病榻旁的椅子上,感覺時間停滯下來,驕矜的分鐘自以為是小時,時間慢得讓人想死。這時我的手機收到一則簡訊,我遲疑著,懷抱一種矯情的矜持,其實我是打從心底很高興能收到這則簡訊,高興能暫時脫離病房的死寂,就算是一秒鐘也好,就算是沒有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已經忘了當時的簡訊是什麼內容,只記得自己很快就回覆對方。於是,如此重要的回憶場景往後就永遠被這微不足道的幾秒鐘給寄生了。我對自己當時還回簡訊給這位點頭之交感到很自責,在陪伴爺爺走完人生最後一刻的時候,我卻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避。無論我當時的情緒有多沉痛,但真實的情況是例行作息已讓我徹底乾涸,人是真能習慣痛苦的吧?在領受切心之痛的同時,我們依舊能夠回覆簡訊。
我的爺爺奶奶是在舞會上認識的,這在當時非常普遍。那時候還有所謂的舞會行事曆,而奶奶的舞會行程總是排得滿滿的。爺爺在舞會上看上了她,他們共舞的時候,在場其他人都目睹了兩人和諧的舞步,他們共舞的姿態就像在演出一曲膝關節狂想曲。兩人的絕佳默契領著他們步入禮堂。在我的想像中,這是一場凝結的婚禮,因為今天能夠見證這場婚禮的只剩下一張照片。時移事往,照片霸道地將那時候所有的回憶全攬在身上。兩人有過幾次浪漫的出遊,有了第一個孩子,接著第二個,然後是出生便夭折的第三個孩子。在一個失去孩子如踩空樓梯般司空見慣的時代,很難想像這件意外究竟帶來什麼打擊。醫生早在奶奶懷孕六個月時,就診斷出她肚裡是個死胎。其實奶奶也早就察覺胎兒沒有動靜,但她什麼也沒說,拒絕透露自己的不安,同時也是為了說服自己一切都安然無恙,胎兒在子宮裡轉累了,有時也跟成人一樣需要休息。但最後她卻不得不接受那不堪的現實:她的肚子裡沒有任何生命。奶奶就這樣等了三個月,等著死嬰離開她的身體。生產當天就跟往常沒有不同,胎兒出來了,靜靜地沒有聲音。院方為他準備的不是溫暖的襁褓,而是一條裹屍布。這名夭折的男嬰叫作米榭。產後奶奶沒有時間憂鬱,她還必須工作,照顧其他孩子,接著她又懷了一名男嬰。爺爺奶奶後來也把這名男孩叫作米榭,這一直讓我覺得很奇怪。於是我的父親成為第二個米榭,他的生命是建立在早夭兒的魂魄上。當時用已故親友的名字來為孩子命名,其實不算罕見。早先我一直想跟父親建立親密的父子關係,但終究不得要領而放棄,而我總把父親的逃避歸咎在與他共生的那縷幽靈頭上。對於父母親的關愛,我們總想知道理由;面對缺乏親情的折磨時,我們也想知道理由,但有時候,一切都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時光飛逝,世上爆發了幾次戰爭,築起了幾道圍牆,家中最長的兩個孩子離家到外頭獨立。家裡只剩下我父親一個人陪伴父母,對他而言這是一段很特別的時光。一夕之間,他成了獨生子,所有的關愛都聚焦在他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後來他也離家去軍中服役,時候來得有些早,當時的他還是個懦弱的和平主義者。奶奶還記得家中么兒離家當天的情景,爺爺為了不讓場面太過感傷,開口表示:「總算可以清靜囉!」嘗試為自己的惶恐打預防針。兩人在晚餐時間打開電視機,但從前孩子在家的時候,吃飯是不准看電視的。晚餐談論的話題也從學校的一天變成阿富汗的衝突。奶奶對此一直難以釋懷,對她而言,這是為人父母邁向孤獨的起點。米榭和他的兩個哥哥一樣,偶爾會回家洗衣服或吃晚餐,但都不會事先告知。後來,他才慢慢習慣打電話通知,之後甚至會在計畫回家看父母的幾天前,在行事曆上寫下「回父母家吃晚飯」。
爺爺奶奶後來決定搬到一間比較小的公寓,理由是「怎麼可以把房間空在那裡?」但我相信他們是不願每天面對往事,面對一間間充滿情感回憶的房間。場所就是回憶,甚至留存得比回憶更久。兩夫妻在新的公寓裡非常幸福,讓人幾乎以為他們是新婚的小倆口,然而事實卻是他們即將展開老年生活,展開忤逆時間的抗戰。我常在思索他們是如何打發白天的時間。兩人都已經退休,兒子們愈來愈不常登門探訪,更不用說是孫子輩了。兩人的社交生活也逐漸萎縮,在某些時候根本就是與世隔絕,接到的電話幾乎都是商品推銷。但變老又怎麼樣?我們仍舊可以保有購物的慾望。我後來甚至覺得奶奶很高興能接到推銷員的電話騷擾,這時候爺爺就會不高興地吼道:「把電話給掛上!真是的!妳跟人家提妳的人生做什麼?」他會臉紅脖子粗地在奶奶身邊蹭來蹭去:「你這個奶奶啊,煩死人了,我真受不了她!」兩人之間家常便飯的不愉快總讓我百看不厭,後來我才看明白那其實是一種連續劇式的調劑。兩人拌嘴,敵視彼此,卻又不能一天沒有彼此。他們從未嘗試過獨居生活,吵嘴才能讓人清楚體會活著的感覺。和諧的伴侶關係肯定會讓人早死。
後來卻有一個小細節讓一切改觀,一個小小的肥皂。爺爺是大戰的倖存者,剛赴前線的頭幾天被砲彈碎片所傷,距離他僅有幾公尺的好朋友卻當場被炸成碎片。飛散的血肉削弱了爆炸的力道,保全了爺爺的性命,他當時嚇壞了卻安然無恙。我常常想起這顆再靠近幾公尺就會炸死爺爺的砲彈,我現在所體驗到的一切,每個片刻的呼吸、每個心跳的聲音,都是因為這短短幾公尺、甚至是幾公分的距離才得以存在。有時當我開心、當我凝視一位瑞士女子或壯麗風景的時候,我就會想起砲彈擊發的角度,揣想促使德國士兵在當地當時當刻發射砲彈,而不是在別處、不是早一秒或晚一秒擊發砲彈的所有細節。我會想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偶然造就了我的存在,是它們讓爺爺能夠安然無恙,逃過這場他始終弄不明白的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