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回到我剛才所說的小細節,一個令我抓狂的小細節。不過是跌了一跤,爺爺的人生便走了樣;幾毫米的距離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一切起因於一只肥皂,讓他在浴室裡滑了一跤(我心頭浮現「肥皂」這個字)。爺爺顱骨碎裂,還摔斷了兩根肋骨。我還記得當時他摔傷的模樣,整個人毫無元氣,但我相信他會好起來,一切又會像從前一樣,但是,那個從前再也沒有回來過。爺爺之後病痛不斷,一直到過世那天為止。起初我很難受,看見他一副重病的模樣,讓我於心不忍。他討厭人家來看他,討厭我們圍繞在病榻旁,臉上帶著憐憫的微笑。他不要被關愛,他只要大家忘了他,他不願有人想起他的下場是如何地不堪。奶奶每天下午都會到醫院跟他作伴,手裡一邊打著毛線,我甚至覺得爺爺連奶奶的來訪都受不了。他一定很想攆走奶奶,很想要我們別再理他,讓他一個人嗝屁。病房歲月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肺炎引發的絞痛不停地折磨他,彷彿他必須為曾經健康的大半輩子付出代價。後來院方發現他的一隻眼睛產生病變,幾乎就要失明。爺爺堅信自己的視力一定可以恢復,做好準備去做院方交代的每一個復健運動,去屈從希望所帶來的高昂士氣。但是病痛灼燒著爺爺,他的另一隻眼睛求救似的無助地眨個不停。偶爾有幾天,爺爺簡直面目全非。
而現在,他死了。
在病房裡看著爺爺的大體,有個畫面吸引了我的注意:一隻蒼蠅,有隻蒼蠅停在他臉上。原來死亡就是這麼回事,有蒼蠅停在我們臉上,但我們卻沒有能力去驅趕牠。這一幕讓我好難受。這隻該死的蒼蠅侵犯了動也不動的爺爺,從此我再也饒不了蒼蠅,別人也再也無法說我「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殺害」。之後我經常想起這隻蒼蠅,當時牠並不清楚自己停在何方,也不知道爺爺的一生。牠就這樣停在爺爺的遺容上,完全不知道這位成年男子過去曾是個大人、少年、嬰孩。我凝視爺爺好一段時間,接著爸爸也到了,臉上掛著我從未見過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親眼目睹到這一幕是相當奇特的體驗,彷彿爸爸的淚水是隻生著四肢的游魚。在我既定的印象裡,父母是不能哭泣的,他們在給予孩子生命的同時,淚水就已經流乾了。我們父子倆待在病房裡,一如既往地無話可說。但是爸爸流露出來的喪父之慟,卻讓房裡的氣氛有些尷尬。平常我會認為父親的疏離是某種形式的靦覥,不過今天這樣的靦覥卻被徹底摧毀。一方面我們對表達悲慟感到難為情,但另一方面卻又礙於自己人生中所扮演的角色,而不得不表現出來。我們哭泣是為了哭給別人看。
我們倆靜默良久,一句話也沒有說。三代男子同堂,我心想接下來就輪到爸爸,而他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就像在戰壕裡的殺戮,前面的班兵倒下之後,就輪到你上血線去了。父親是個阻絕死亡的保護者,當他再也無法保護我們的時候,就輪到我們去赴死。我注視爺爺良久,但在我眼前的並不是他。我深愛、認識的是活生生的爺爺,而眼前的不過是一具蠟像,一個沒有靈魂的軀體,一個被生命遺棄的可笑化身。
家族成員一個接一個陸續抵達,組成令人心酸的告別行列。奶奶當然也在其中,神情極為得體肅穆,身子站得直挺,但其實她身上的每一吋都在崩解。接著奶奶突然哭喊了起來,每一聲痛苦的吶喊都表達出她當下想跟隨爺爺而去的願望。在祖父母輩的心中,總認為夫妻無論生死都要患難與共,一起生活也就意味著一同赴死。我知道奶奶是發自內心的,必須攔下她才行。大家試著安撫奶奶,要她喝下幾口水,但我知道奶奶完全無法承受喪夫之慟。幾天後,奶奶佇立在墓穴前,明白她丟出花朵的所在就是自己未來的居所。雨停了,大家都哭了。每個人試著用三言兩語簡單回憶爺爺的生平,接著將他埋在土裡。爺爺就這樣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