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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異鄉人。我仍好端端地活著,但卻無可救藥地掛念著爺爺的死。但隨著傷痛漸漸退去,我想起他的次數也不若以往頻繁。現在爺爺可以波瀾不興地出現在我回憶裡,而我不會再有起初的揪心之痛,我甚至覺得今後自己再也不會有任何切心的傷痛。人生是一樣試探我們麻木底線的玩意兒,我們總能在亡者身後好好活著,但是被剝奪所愛仍能繼續活下去的想法依舊令人感到不解。新的日子來臨,我向它們問好。
當時我一直夢想成為一位作家,但也不能說是夢想,我只不過是在寫些東西,總之想到動筆時的腦力激盪可以幫助我打發時間,就覺得有何不可呢?至少一切還算踏實。從前對未來感到徬徨的歲月仍舊歷歷在目,當時我願意付出一切只為能對長大後的自己略知一二,只為圖個心安理得,只為讓身旁的人對我說沒什麼好操心的,因為我會找到人生的方向。但情況始終沒有起色,當下依舊停滯不前。我想要過一個英雄式的人生,但並不是舞槍弄棍的那種,坦白說我決定在一家旅館值大夜班,心想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社會的邊緣人。我想這多少受到安端˙達諾的影響,我渴望成為楚浮眼中的那位英雄。我口中所謂「我的人格」,其實是所有影響我的事物的怪誕結合。每天在深夜的旅館中,我才能備齊天時地利的條件,讓在我體內沉睡的那位精靈現身。
我在巴黎的一家小旅館值夜班。夜裡旅館靜得出奇,人類荒誕的行徑也跟著歇息,而我在第一線見證它們夜寐。女人當然也要休息,但這帶給我的是另一種體會。當一名陌生女子上樓去的時候,我有時會幻想她們裸體的模樣,心頭卻難免心酸。難道我這輩子就只能這樣?待在一樓櫃台眼睜睜地看著女人上樓去?但我可以恣意幻想,有時甚至咒罵這些女子身邊的男伴。我看過有調查數據顯示人們在旅館做愛的次數比在家裡頻繁;守夜也就是守著他人的男歡女愛。屬於我的情色綺想常常被酒醉夜歸的觀光客給打斷。他們被附近的酒吧給掃地出門之後,就只剩下一條腿可以勉強站立,而我就是那條腿。他們讓我經歷這輩子最愚蠢的對話,但或許是非常睿智的對談也說不定。人們在深夜裡總有那麼一刻會失去對言語的判斷力。我聆聽、我思索、我幻想,我慢慢學習如何成為一個男人。
旅館老闆傑哈˙希柯貝看起來非常滿意我的工作表現,他也的確有理由感到滿意。我是位認真又聽話的員工,就連早班人員交班遲到,我也不會抱怨一聲。老闆還曾經半夜來查勤,看我是不是在打瞌睡,或是偷偷邀女朋友來作伴(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每次當他看見我背脊挺直、模樣清醒地坐在位子上的時候,我可以想見他的無奈,甚至覺得他打從心裡認為我的敬業態度荒謬至極。每一回他都會遞菸給我,我大方接受,希望吞雲吐霧可以省得跟老闆交談。有天晚上,他發現我放在櫃台上的筆記本,問道:
「你在寫作?」
「呃…… 沒有。」
「只有真的作家才會否認自己在寫作。」
「嗯……我不曉得。」
「那你曉得派屈克˙蒙迪安諾3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也在我們這裡值過夜班嗎?」
「不會吧?是真的嗎?」
「當然不是,我亂說的。」
老闆離開時低聲說:「晚安,派屈克。」我應有的專注完全被他給破壞了,為什麼他要拿我開玩笑?他應該是在應酬場合會滔滔不絕的那種人,從餐前酒開始就說個沒完(而且不出那幾個故事,讓他勉強可以達到交際的目的。他肯定曾對家裡幾位好脾氣的成員檢驗口袋裡少得可憐的幾個小故事。當然,他最害怕的就是不小心對同一個人重複相同的故事)。當時我對老闆認識不深,擔心為了工作必須忍受他對社會的譏諷與看法。一想到必須對他的笑話發笑我就很焦慮,這世上最不能讓我開懷的就是笑話,哪怕它是全世界最好笑的一個。
往後的人生裡,我還看錯了不少人,這使得我做出以下的決定:除非和對方相處過至少六個月,不然我不會說出我對他的任何看法。我絕不能聽從自己病態的直覺,終日胡思亂想加上缺乏人際交往的經驗,肯定已經對我的直覺產生不良影響。追根究柢,我究竟知道老闆些什麼?當時我並不曉得他拙劣的說笑方式,其實是在對我表達某種關愛;每個人都有表達自己情感的方式。我怎麼會知道老闆現在正要回家面對冷漠的太太?他將會打開臥房,在遲疑了一會兒之後,安安靜靜地坐在床緣。我怎麼會曉得他將用溫柔的指尖輕撫他太太的頭髮?完全沒有反應,太太依然沒有醒來。他先生的溫柔表示不過是在對牛彈琴。
每天早上下班時,我喜歡先步行一段路再去搭地鐵,路上的非裔工人一定覺得我是那些在夜店徹夜狂歡的紈絝子弟。我會睡到下午天黑之前,起床後重讀昨晚值班寫下的字句,平庸的文筆往往會令我傻眼。然而在幾個小時之前,我還自信滿滿,覺得自己將會寫就一部震驚文壇的小說。只需要一點點的睡眠,就足以熄滅那乍現的靈光,寫作的人是不是都有這樣的感受?自豪所表達的其實是自卑。我一文不名,什麼也不是,我好想死,但一想到死後也沒留下任何傳世殘篇,這讓我覺得比死還不堪。我不知道這樣的人生還要過多久,只企盼終能用文字具體表達我的想法。也許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這樣一來我就必須尋找別的出路。沮喪的時候我會擬一張清單,列出所有可能適合我的其他職業。一個鐘頭之後,我在紙上寫下:編輯、法文老師、文學評論家。
面對親人驟逝的傷痛,和潮水般的回憶,似乎只有「書寫」能夠填補遺憾,並帶著我們走向明天……《那些美好時光之後》4月8日好評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