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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沙漏。
過去十七年的歲月崩解,從內而外掩埋了我。時間從我的身體流逝,我的雙腿有如塞滿了沙子,再以釘書針釘起;焦急、遲疑與未作的決定所交織而成的沙粒滿溢。時鐘的時針輕敲著我,一、二,三、四,低聲問候我,要我醒來,要我站起來,時間到了──
醒來──
醒來──
「醒來。」他低語。
我猛然吸了一口氣,意識清醒卻沒有起身,驚訝卻不害怕,而是不知怎地,看進了那一雙似乎熟知一切的綠色眼眸。亞倫‧華納‧安德森俯身看我,憂慮的眼神端詳著我,手停在半空中,像是他原本打算伸手碰觸我。
他猝然縮回手。
他目不轉睛盯著我,胸膛起伏不定。
「早安。」我猜想。我對於自己的聲音、對於現在是幾點鐘又是哪一天,還有從我的雙脣與困住我的身體所逸出的言語,全然沒有把握。
我注意到他身上白色襯衫釦子半開,塞進居然毫不凌亂的黑色長褲。袖子半捲,推高到手肘上方。
他的微笑看起來好疼。
我抬起身子坐起來,華納移動身子騰出空間給我。我突然一陣暈眩,不得不閉上眼睛穩住自己,強迫自己保持不動等待暈眩感過去。
我好疲倦,而且餓到無力,但除了還有一些一般疼痛之外,似乎沒事了。我還活著,還在呼吸,還能眨眼,感覺像是人類,而我完全知道原因。
我迎向他的眼眸。「你救了我一命。」
我原本胸口中槍。
華納的爸爸對我的身體開了一槍,現在仍感覺得到餘波蕩漾。如果我集中精神,仍舊可以重現中槍的那個時刻;那個疼痛是如此劇烈,如此難以忍受;讓人永生難忘。
我震驚地倒抽了一口氣。
我終於察覺到這房間熟悉的陌生感,一陣恐慌攫住了我,尖叫著說這裡不是我原本入睡的地方。我的心跳急促,一吋吋從他身邊挪開,背部抵住床頭板,我緊抓著被單不放,努力不要凝視我早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吊燈──
「沒事──」華納說:「沒事的──」
「我怎麼會在這裡?」恐慌,恐慌;害怕攪亂了我的意識。「為什麼你又把我帶來這裡──?」
「茱麗葉,別這樣,我不會傷害妳的──」
「那麼,你為什麼把我帶來這裡?」我努力讓已不成語調的聲音穩定下來。「你為什麼把我帶回這個鬼地方──」
「我必須把妳藏起來。」他呼出一口氣,抬頭看著牆壁。
「什麼?為什麼?」
「沒人知道妳還活著。」他轉向我。「我必須回到基地,必須裝作一切又回歸正常,而且我已經快沒時間了。」
我強迫自己鎖住恐懼。
我端詳他的臉龐,分析他真誠而且耐心的語氣。我記得他昨晚──那必定是昨晚──我記得他的臉,記得黑暗中他躺在我身旁。他溫柔、親切、體貼,而且還救了我,救了我一命。可能還抱我上床,把我安置在他身邊。那必定是他。
但是,往下看了身子之後,我發現自己穿著乾淨的衣服,沒有血跡、破洞,什麼也沒有,我思忖是誰清理了我,替我換衣服,擔心那可能也是華納。
「你可曾……」我摸著身上襯衫的摺邊,遲疑地問:「可曾──我是說──我的衣服──」
他微笑凝視著我,讓我羞紅了臉,我於是決定要恨他一點點。他卻接著搖搖頭,看進自己的掌心。「不。」他說:「是女孩們,我只是抱妳上床。」
「女孩們。」我茫然低語。
女孩們。
桑雅與莎若。那一對雙胞胎治療師,她們也在那裡,她們幫助了華納,幫助華納救了我,因為他是現在唯一能夠碰觸我的人,世界上唯一可以安全把她們的治療力量轉移到我身上的人。
我的思緒奔騰。
女孩們在哪裡?她們發生什麼事了?安德森呢?還有戰爭呢?哦,老天,亞當、健司與凱索怎麼了?我得起來,我得起來,我得起來,下床,離開──
但是──
我試著移動,而華納抓住了我。我失去平衡,晃動不定;仍然感覺自己的雙腿有如在這張床上定了錨,我突然無法呼吸,眼冒金星,暈眩不已。我必須起身,必須離開。
卻做不到。
「華納。」我的視線在他臉上狂亂搜尋。「發生什麼事了?戰事的情況──?」
「別這樣。」他握住我的肩膀說:「妳得慢慢來;妳應該吃點東西──」
「告訴我──」
「妳不想先吃點東西?或先沖個澡?」
「不要。」我聽見自己說:「我現在就要知道。」
一秒,兩秒,三秒鐘。
華納深深呼了一口氣。又過了百萬秒。他把右手覆在左手上,一再又一再轉動他小指上的翡翠戒指,轉了又轉。「結束了。」他說。
「什麼?」
我說了這句話,雙脣卻發不出聲音。我不知怎地愣住了,我眨眨眼,卻視野茫然。
「結束了。」他又說了一遍。
「不。」
我吐出這個字,吐出這絕無可能。
他搖搖頭,否定我。
「不。」
「茱麗葉。」
「不。」我說:「不,不,別傻了。」我對他說:「別開玩笑。」我對他說:「該死,別騙我。」我的聲音高亢、破碎而顫抖。「不。」我喘息。「不,不,不──」
這次我真的站起來了。淚水迅速盈滿我的眼眶,我努力眨眼,但世界一團混亂,我卻想要大笑,因為我心中只想到當我們沒辦法承受看見事實的時候,眼睛便會讓它模糊,這真是既可怕又美好的事呀!
地板好硬。
我知道這是真的,因為它突然迎面襲來,華納伸手想要碰我,但我想我尖叫了,還拍掉他的雙手,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我必定早就知道答案,因為我可以感覺到內心翻騰的劇變與紛亂,但我還是問了。我倒下來,感覺仍舊翻騰,腦海裂開大洞,我盯著地毯上不到十步遠的一個點,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活著,但我必須聽見他說出來。
「為什麼?」我問。
簡單而愚蠢的一個問句。
「戰爭為什麼結束了?」我屏息問道。而我其實根本也不算在說話,只是從脣間吐出字來。
華納不看我。
他看著牆壁,看著地板,看著被單,看著緊握拳頭時指關節的模樣,但就是不看我,不肯看我,而他接下來的話是那麼那麼的輕柔。
「因為他們死了,親愛的。他們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