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琪小心保存著佐吉的所有信件,不喜歡艾菲隨便觸摸,怕它們髒掉。當奶奶把一封信湊到眼睛前以便看清楚時,他看得出來母親緊張注視著,暗暗希望奶奶接受她一開始的建議,讓她大聲唸給她聽就得了。
「瞧他說得好像只是去參加一場比賽。」奶奶讀完一封父親初期寄來的信時說。瑪琪迅速把信拿回來,夾在《聖經》內頁。「我以為我把他教得夠聰明了。」
「要是他夠聰明,當初就不會跑去報名入伍了。」瑪琪說。
如今艾菲已經九歲,情況也不一樣了。再也沒人自願從軍了,因為改成了徵兵制,只要你一滿十八歲,就得入伍參戰。艾菲經常想,要是接下來九年戰事還搞不定,到時他也得去從軍,想到這裡他就害怕。無論你是不是結了婚都一樣,因此就算你帶著你的愛人到教堂去完婚也逃避不了兵役。就算你那麼做,還是得一個人到法國去度蜜月。
除非你是喬‧佩興斯。他離開了兩年,最近才剛回到十六號房子,儘管他並不是到法國去當兵或者在比利時奮戰。他是因為拒絕入伍,在渥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監獄坐了兩年牢。他們不得不放了他,因為他在裡頭頻頻被毆打,最後一次差點沒命,獄方擔心鬧出醜聞來。如今喬回到和艾菲家隔著一戶人家的房子居住,可是幾乎足不出戶,當然也不再像戰前那樣,坐在門口吹他的豎笛。奶奶罵他無賴、懦夫,密爾欽太太說他應該被吊死在最近那盞路燈底下示眾。就連以前迷戀著他的海倫娜‧莫里斯,都說他沒資格住在這個高尚正直的社區。
只有瑪琪和老比爾‧漢波頓繼續和他來往。瑪琪堅持他是佐吉的老友,無論他的行為是對是錯,他已經為他的信念付出了慘痛代價。至於老比爾,他說喬也是自己人,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絕不允許別人來告訴他該跟誰交往。這兩個理由都無法讓奶奶滿意,她每次一聽見喬的名字就忍不住發火。
佐吉消失在街角之後三個月就離開了英國。他和一群新兵搭上一列前往南安普頓的火車,再搭船到了法國加萊,之後他的來信逐漸減少,寄來的信也總是在字裡行間出現粗大的黑色記號,讓艾菲和母親看不懂內容。
「一定是他的長官,」瑪琪解釋說:「他們看了每個士兵的信,只要裡頭有什麼是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的,他們就把它劃掉。他們不希望我們知道真相,他們怕得很。」
佐吉在信中的語氣也逐漸起了變化。當他在奧德夏軍營受訓的期間,他常會告訴他們一些士兵們在營房裡的惡作劇,還有他們和克雷頓中士之間的小衝突,聽來就像在度假營地遊玩。可是到了法國之後,他不再提到身邊弟兄們的事,而只談論他自己,以及他內心的感觸。
這裡狀況奇慘[他寫道]。我們在泥地裡挖掘七呎深的戰壕,然後得趁它還沒倒塌,用木板在兩邊搭起防禦工事。他們說德軍的戰壕是用鐵板搭建的。每次一下雨,我們戰壕的兩側就坍塌,我們得用手邊的各種容器把水舀出去。有時我會用鋼盔,但其實我不該這麼做,因為腦袋一下子就會被敵人的子彈射中。到處都是老鼠,更糟的是,我跟這些老鼠還很麻吉。在這兒到處亂竄的小生物我有一半不認識。我早已忘了當初我為何來從軍。老天,真是大錯特錯啊。
瑪琪不讓艾菲看這封信,可是他知道有這麼一封信,因為他曾經看它躺在門墊上,信封上蓋了顯眼的戰爭指揮部封蠟。「這是私人信件,」瑪琪在壁爐前的破扶手椅上讀完這封信,對他說:「你爸爸寫給我的,可是他說他非常疼你,每天都想念你。」
「唸給我聽。」艾菲說。
「不行。」
「唸給我聽!」
「我說不行!」瑪琪大吼,嘩地跳起,嚇得艾菲退到一旁。這時,她只是望著他,那樣子彷彿就要迸出淚來,然後衝出了房間。
她沒把這封信夾在《聖經》裡,而是把它藏在她的床墊底下,可是艾菲非常清楚母親都把東西藏在哪些地方,準備等她出門去工作才去拿。他讀了五遍,每讀一遍就更加深他的難過。
在這之後,瑪琪不再讓他看父親寄來的信件,可是她把信藏在老地方,因此他總是找得到,而且萬一她在樓下喊他,也總是能迅速把信塞回原位。
天啊,瑪琪,我在這兒幹嘛?情況糟透了,而我也做了許多可怕的事,有時候真的受不了自己。我好想念妳和──
「艾菲,我回來了!你在樓上嗎?快下來,告訴我你今天過得如何!」
他們說我們就快到達比利時邊界了,可是我看我們哪兒都到達不了。我們挖了更多戰壕,任由那些舊戰壕崩塌報廢。我們等待天黑,然後由下士穆迪決定讓誰負責衝出戰壕打前鋒。一次派十個,另外十個在扶梯上,另外十個在戰壕底部。發牢騷也沒用,有時候我真想乾脆──
「艾菲!去開門好嗎?如果是送牛奶的,就說我下星期再付他錢!」
老婆,昨晚他們派我當擔架手,因為我老愛頂撞上士。硬要我說的話,我覺得這人腦筋有點怪。我帶回了六具屍體──慘不忍睹。可是我把它們帶了回來,而且幸運地逃過一命。當晚,五個擔架手當中只有一個活著回來。他們通常都派逃兵去,而不是我們。我帶回一個少年的屍體,瑪琪,然後把他和其他屍體放在一塊兒。他們就像一袋袋垃圾那樣堆成一落。我正要走開,突然發現他有一隻眼睛是張開的。我嚇得差點尖叫──
「艾菲!吃飯了。你在哪,樓上嗎?菜要涼了。」
目前這裡可說是狀況百出,瑪琪。八個兵團混在一起,幾天前才出了事,一座德國戰壕發生一件遺憾的事。我們的人馬佔領了那個戰壕,四名士兵奉命留守在那裡負責防衛。我們回營之後,得知戰壕裡有個德國孩子還活著,他們射殺了他。目前大家正針對這件事的對與錯爭論不休。有個小兵說這真是一大恥辱,他要中士一定要嚴辦。其他人認為無所謂,說這種事到處都有,辦不辦又有什麼差別?我不知道。我覺得如果說他單獨在那兒而且沒有裝備,他們應該把他帶回來才對。凡事得照規矩來,不是嗎?況且──
「艾菲!」
一年前佐吉的信完全中斷。不然就是瑪琪把他的信藏在別的地方,儘管艾菲認為這不太可能,因為他到處都找過了。藏在她床墊底下的最後一封信也是最令人困惑的一封。艾菲讀了不知多少遍,熟到都能背誦了,可是它的內容他怎麼也無法理解。
……我就要離開這兒了?他們無所不在,他們啃咬著我的腳,我的腿好痛。邦若‧達利忘了把他的牛奶桶蓋上防水布,結果招來一群鳥兒。別咬,別再咬了。妳聽過這首歌對吧,瑪琪,如果妳是世上唯一的女孩,而我是世上唯一的男孩。他幾歲了,八歲?一定長得很高了,一定認不出來了。我們射殺了他,因為他抱怨個沒完。我不想繼續待這兒,可是上士說我沒得選擇,否則我也得上軍事法庭。後來賽德勒臉上的表情真逗!惹得我大笑。待在原地然後出發,他一遍又一遍說著這話,待在原地然後出發。講不通。我們還是可以像以前那樣相愛的。睡不著了我。都怪你,媽的都怪你。那晚威爾斯唱什麼歌來著?如果你是戰壕裡唯一的德國佬,而我手上剛好有一枚炸彈…救我,瑪琪,拜託妳,救救我。他們說到了聖誕節……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