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三月十三日,星期三
剩下二十五天
唯一一堂我喜歡的課是物理學。我不是什麼科學天才,但也許物理能夠解答我的疑問。我從小就很著迷宇宙萬物運作的方式。我會拆解玩具,研究裡面的小零件是如何拼湊在一起的。我會盯著獨立的零件、肢解娃娃的手(我同母異父的妹妹喬姬亞永遠都不會原諒我替她的派對芭比進行了全面解剖)或玩具車的輪子。有次,我拆開父親的鬧鐘。他進來發現我坐在褪色的米黃色地毯上,電池滾到我的運動鞋旁邊。
「妳在做什麼?」他問。
「拆鬧鐘,這樣我才曉得該怎麼修。」
他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記得他大大的雙手,手指又粗又長,這雙手同時會讓人覺得害怕也安心。他說:「小姑娘,妳知道,天底下已經有很多壞掉的東西了,妳不該只是為了好玩就弄壞東西。」那只鬧鐘一直沒有拼裝回去,幾年後,我才把所有的零件丟掉。
總之呢,至少感覺起來,物理學對我算是有點幫助。哪像英文課,我們都在課堂上讀憂鬱詩人的作品,一點用也沒有。我的英文老師馬克思小姐煞有其事地要我們拆解詩人可能的意思。就我看來,顯然他們是在說:「我憂鬱,我想死。」看著班上同學拆解每一句話,尋找裡面的意義都讓人覺得不舒服。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隨便一個曾經哀傷過的人都能夠告訴你,憂鬱低潮一點都不美,也不神秘,更沒有文學藝術價值。
憂鬱就好像一個人永遠無法擺脫的沉重感。這感覺壓得你喘不過氣來,就連最簡單的事情,好比說綁鞋帶或啃吐司都會變得有如三十公里上坡健行一樣痛苦。憂鬱是你的一部分,存在於你的血肉之中。如果我能說自己了解憂鬱是什麼的話,我會說:憂鬱是無法擺脫的。
我相信自己懂的比其他同學多。聽他們的分享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所以,對我來說,英文課就像看著一群盲眼松鼠到處亂找堅果一樣。馬克思老師會說:「我們看看這一行,詩人約翰.拜瑞曼說:『朋友啊,人生是無趣的。』你們怎麼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同學會鼓譟起來,喊出一些荒謬的話,好比說:「週末夜沒人陪他出去玩」或「足球季結束了,所以沒電視好看了」之類的。
我真是壓抑再壓抑,才沒有奮力站起來,高聲尖叫:「他媽的,他很悲傷。沒了,重點只有這個。他曉得他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了。他壞掉了,不會好了。永遠都是這種單調抑鬱的狗屁,無聊、哀傷、無聊,又是哀傷。他只想要快點結束。」不過,這就意味著我得在課堂上發言,這點有違我的個人原則。我不發言,為什麼?因為我他媽的已經夠慘了。馬克思老師偶爾會用這種眼神看我,好像她明白我懂約翰.拜瑞曼的痛苦,但她永遠不會點我起來講話。
至少在物理學課堂上,同學不會想盡辦法讓簡單的東西變複雜。不、不、不,物理學是讓複雜的東西變簡單的學問。
史考特老師在白板上寫下一個方程式。我們正學到只受地球重力影響的拋體運動。其中還有很多變數,好比說物體開始移動的角度和起始速度。
我的眼皮闔上了,太多數字了。我開始作起白日夢,地心引力啊,有時我在想地心引力就是問題的根源。重力把我們綁在地球上,我們明明就是產生動作的人,重力卻讓我們誤以為自己是固定不動的。地心引力讓我們不會飄到太空裡去,讓我們不會不由自主地撞到其他人。引力讓人類不會變成一群亂糟糟的生物。
我希望天底下沒有地心引力這個玩意兒,就讓我們亂成一團吧。
不幸的是,這不是史考特老師要的正確答案。
「恩在,可以請妳告訴我這顆足球的最高點在哪裡嗎?」
我根本不曉得問題的主角是顆足球。我一臉茫然看著他。
「恩在?」史考特老師催促著我。他大概是用一百萬年前學到的高中西班牙文發音來唸我的名字吧。問題是我的名字不是源自西班牙文,而是土耳其文。於是你發現,史考特老師不太會觸類旁通。
「啥?」我咕噥地說。
「希朗小姐,『啥?』不是我要的數字。」史考特老師向後靠在白板上。
這句話逗笑了其他同學。史考特老師清了清嗓,但沒什麼用。他已經控制不了局面了。我聽到別人不堪入耳的竊竊私語,但聽起來都只像低低的聲音。再說,不管他們說了什麼,都不可能比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索物理學有沒有可能切割一個人的遺傳血脈,那時我想得到的話語才真的難聽。
打鐘了,史考特老師急忙指派作業。根本沒有人記下他出了什麼作業,就離開教室了,我則坐在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在筆記本上記下今天的作業範圍。史考特老師哀傷地對我笑了笑,我懷疑我離開以後,他應該會想念我吧。
教室空了,我才起身要走。我走在長廊上,眼睛看著髒兮兮的牆磚。我要自己加快速度。比上體育課更慘的就是上體育課的時候遲到,我真的不想多跑幾圈。桑莫斯教練總說多跑幾圈可以加強我們的心肺功能,才能活久一點。拜託,我就不用了。
這是一天裡我最不喜歡的時刻。並不是因為我必須心裡想著仰臥起坐或躲避球有多可怕,不,我討厭這個時候,因為我必須經過紀念碑前面,也就是見證父親罪行的巨大證據。
我總是試著不去看,告訴自己頭低低的,沿著角落轉彎就好,但我就是忍不住。我會抬頭,直直看著它。我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卡在喉嚨裡。沒錯,就是這個閃閃發光的銀色匾額,以此紀念提摩太.傑克森,昔日的四百公尺賽跑州際冠軍。這塊匾額差不多有一個大盤子的大小,就掛在體育館外面,提醒每一個人,提摩太.傑克森原本會成為第一位出生於蘭斯頓的奧運選手,但他在十八歲時慘死。
匾額上沒有寫,但也非常明白的事實是,我的父親是提摩太.傑克森的死因。沒錯,我爸抹煞了全鎮的奧運夢。每年一到提摩太的生日,電視就會播放特別報導,確保大家都不會忘記他。提摩太已經去世三年,但你要相信我,真的沒有人忘記他。特別是這一陣子,布萊恩.傑克森就要通過四百公尺賽跑的奧運資格。就是啊,一樣的項目。布萊恩根本就是要替他哥哥完成未竟之夢,這邊的媒體永遠報導不完他們的事蹟,校園走廊永遠流傳不膩他們的故事。
我逼著自己經過那個紀念碑,進入體育館,雙手握拳擺在身體兩側。隨著陽光沒入打亮的木頭地板上,我不禁思索起來,我離開以後,這些同學的恨意與怒火還有恐懼會發洩在什麼地方?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離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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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同時深愛著死神,猶如一場變調的三角戀情。他們會在四月七日那一天一起獲得死神的青睞,還是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