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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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克絲
二○一○年九月七日
醫院病房陷入死寂。九具失去言語、毫無聲響的身軀僵直地坐著,蓋著九張粉彩色系的毯子。
艾莉克絲‧戴爾撰寫過早產嬰兒的報導,這些寶寶幾秒鐘的短暫人生就如金塵般稍縱即逝。
她寫過退化性疾病;寫過靠機器維生的病患,他們的未來就決定於按鈕開關之間;甚至詳細記載自己親生母親死亡的揪心過程。但是眼前這些病患過的是截然不同的活死人日子。
坦布里治威爾斯皇家醫院神經失能病房這些呆滯的面孔曾經各有自己的人生。他們不像早產寶寶,不像他們只認得子宮、各種插在身上的管子和父母著急又絕望的雙手。
這些病患不像癡呆患者,不會時而傻憨遲鈍,時而遭到回憶的騷擾。
布蘭柏病房這些僵直的人不一樣。他們並非慢慢退化,而是人生戛然而止,他們依舊活在那具軀殼的深處。
有些人會緩緩眨眼,隨著光源慢慢轉頭,或是變換表情。有些人彷彿停格,可能一副歡天喜地的模樣,可能安眠不動,也可能驚恐萬分。總之每一個都困在無聲的吶喊中。
「多年來,外界都當這些病患報廢了。」紅棕色頭髮的病房經理說,艾莉克絲從沒見過有人的魚尾紋那麼深。「以前大家管他們叫植物人,」她頓了一下嘆氣:「現在很多人還是這麼說。」
艾莉克絲點頭,用潦草的字跡在Moleskine筆記上記錄對話內容。
病房經理繼續說:「問題是他們狀況各異,也不該被當成廢人。這些人是不同的個體,有些毫無意識,有些還有極小的知覺反應,那和腦死可是天差地遠。」
「他們通常要在這裡住多久才會痊癒?」艾莉克絲的筆已經放在本子上蓄勢待發。
「痊癒的人非常少。今年夏天有個孩子回家接受父母和姐姐的全天候照料,他是多年來的首例。」
艾莉克絲瞠目結舌。
「大部分人都會在這裡住上許多年。」經理補上一句,「多數人也在這裡過世。」
「有很多人來看他們嗎?」
「有。有些家屬多年來週復一週地折磨自己,每個星期都來。」她打住,目光掃過病床。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到。妳能想像每星期都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嗎?」
艾莉克絲盡量不去回想自己那個亂髮糾結的母親,她只會茫然地看著獨生女的臉龐,一次又一次地拜託她講個床邊故事。
病房經理壓低聲音,因為好幾張床邊都坐著訪客。
「我們最近才明白他們其實還有意識活動,有些病患,例如這些。」她比比艾莉克絲背後的病床。「有少數人甚至開始與人溝通。」
她停下腳步。兩名女子站在病房正中央,四周是簾子和床鋪。艾莉克絲詢問式地挑眉,鼓勵她說下去。
「其實這種說法也不正確。病患始終都在與外界溝通,只是醫生以前不知道如何聆聽。我不知道妳讀過多少相關報導,但是病患靠機器維生一年後,法院可以裁定關閉維生系統。如今預算縮減……」經理的尾音飄在半空中。
「不能發出聲響真是太可怕了。」艾莉克絲在病房電子器材嗡嗡聲中穿梭,潦草做筆記的同時也感到一陣反胃。
報社要報導海恩斯醫生,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科學家研究病患大腦掃描結果,發現這類患者有溝通的徵象,而艾莉克絲就是要為這篇週末的專題副刊撰寫人物側寫。眼見截稿日就快到了,她尚未見到醫生。這篇文章絕對稱不上她的佳作。
病房有一張空床,另外九張都被無聲地占據。十張床都鋪著粉藍色的毯子,外面拉了一圈薰衣草紫的簾子。
在粉彩色系的城牆中,護理人員想方設法地把病患架成坐姿,擦拭他們的嘴巴,幫忙換穿衣服。這些衣服可能來自家屬,或來自不想親自現身的善心人士。
櫃檯後面有臺收音機,不時傳來主持人的談話或「經典老歌」。音量極小的樂聲之外穿插著病患的沉重呼吸聲、機器的嗶嗶聲和嘶嘶聲。
病房最遠的角落有張海報吸引了艾莉克絲的目光,是「果漿」樂團的主唱賈維斯‧卡克,外表看來弱不禁風的卡克穿了呢子裝。她拚命想看出這張海報是從哪本雜誌精心剪下。
是《Select》。這本雜誌早就停刊,遭人遺忘,卻是少女時期艾莉克絲的首選刊物。她不斷寫信哀求編輯賞她一份工作,卻始終沒得到回音。當時似乎人人都只想拜讀音樂相關文章,也只想撰寫相關報導。
身穿深藍色制服的病房經理原本帶著艾莉克絲到處參觀,現在被人叫住。艾莉克絲發現她肅穆地和眼眶泛淚的男訪客說話,此人探訪的病患穿著僵硬的粉紅色睡袍。
艾莉克絲躡手躡腳地走到角落的病床,晨跑導致她小腿痠痛,她邊皺眉邊加快腳步,芭蕾舞鞋式平底鞋的薄底如同沙礫般地摩擦她腳上的水泡。
多數病患至少都已經中年,這個角落卻散發著令人不安的青春氣息。
簾子被不經意地半拉開,艾莉克絲無聲無息地跨進簾子內。即使這個角落沒開燈,艾莉克絲也能看到賈維斯‧卡克並不孤單,旁邊還有「布勒」樂團主唱戴蒙‧亞邦,當時還很年輕的亞邦不自在地盯著鏡頭。兩張海報都是多年前小心翼翼從《Select》上割下來的,大頭針上布滿灰塵。
這個畫面靜止不動。毯子下是一對微微突起的膝蓋,兩條瘦骨嶙峋的胳膊歪斜地擺在漿過的床單上,穿舊的藍T恤外是一雙佈滿雞皮疙瘩的青紫色手臂。
截至目前為止,艾莉克絲都避免直視任何病患。如果像維多利亞時期的人看怪胎秀似的盯著那些面無表情的臉龐,恐怕太過無禮。即使此時此刻,俯視這張貼有英國搖滾樂團海報的病床,艾莉克絲依舊像個緊張的小朋友。她望著病床上方的純白色儀器,在本子上漫無目的地亂寫了一會兒,整理好心情才敢將目光移向這名年輕女子的臉龐。
她一頭栗子色的深色頭髮,劉海被草草修剪過,其他地方都任其亂長,兀自糾結。那對驚人的藍眼睛半張著,像亮晃晃的彈珠。艾莉克絲留了一頭深色的長馬尾,眼眸是海水的湛藍色,兩個女人對望就像照鏡子。
艾莉克絲一看到女子的臉孔就嚇了一跳。
她認得這個女子。
她相信兩人一定見過,但是閃過腦海的回憶模模糊糊,以致她無法具體想起。
太陽穴上的血管慌張跳動,艾莉克絲鼓起勇氣再看一次,想像自己透過指縫偷看。是的,她認得這張臉,她認識這個女子。
不久前,艾莉克絲還擁有敏銳的記憶力,一眨眼就可以記起一個名字,如今腦子記憶名字的功能逐漸退化。
艾莉克絲聽到厚底平底鞋和粗壯的雙腿快速向她走來,恍然大悟。
「抱歉,」病房經理氣喘吁吁。「剛剛講到哪裡?」
艾莉克絲轉身看這位嚮導,「這位是不是……?」
「對,我不知道妳認不認得她,當時妳一定還小。」
「那時我跟她同年,我是說,我們同年。」
艾莉克絲心跳奇快,她知道床上這個女人動不了她,但是她依舊覺得深受心驚膽跳。
「她在這裡住多久了?」
經理看著床上的女子,輕輕地在她彎曲的手肘旁坐下。
「打從事發之後吧。」她靜靜地說。
「天啊,可憐的孩子。」艾莉克絲搖搖頭,「對了,如果妳方便,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妳。」
「沒問題。」病房經理微笑。
艾莉克絲深呼吸,打起精神。「妳可能覺得很蠢,請問這裡有夢遊的問題嗎?」
「沒有這種問題,他們無法走動。」
「那當然,」艾莉克絲用原子筆末端撥開眼睛上一綹髮絲。「可能是因為這個病房警衛森嚴吧,這是標準配置?」
「門口不是隨時有警衛,只有特別忙的時候才有。平時我們都留在辦公室,因為有許多文書作業要忙,但是我們很重視病房的安全。」
「所以我進來之前才必須簽到?」
「對,我們會留著訪客紀錄,」經理說。「仔細想想,要是誰有非分之想,人人都可以任意對待這些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