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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大約是兩週前,她啟程到紐約的前一天。她是顧問,在一家很大的美國顧問公司芬奇雷克斯的英國分公司工作,經常要到美國去出差。那天晚上,我們去看電影,之後再去喝一杯。很可能就是在那時她請我幫忙買禮物。我極力搜索回憶,想要記起來,想要猜出我們究竟決定要買什麼。什麼都有可能── 香水、珠寶、書── 可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會是我忘了嗎?倒是對媽的回憶泉湧而出,讓我很不舒服,我立刻就把源頭關掉。不一樣,我兇巴巴地告誡自己,我不是那樣。明天我就會想起來了。
我把手機塞回皮包裡。馬修說得對,我需要休假。要是我能在海灘上放鬆個幾週,我就沒事了。而且馬修也需要休個假。我們沒度過蜜月,因為一直忙著整修農舍,所以我上一次真正度假,也就是什麼事也不幹,就躺在沙灘上曬太陽,是在爸過世前,十八年前了。那之後,經濟一直拮据,做不了別的事,尤其是我為了照顧媽還得放棄教職。也就是因為如此,在她過世後不久,我發現她並不是什麼身無分文的寡婦,而是個小富婆,我會那麼地驚愕。我不懂她明明就可以活得很舒服,為什麼會甘願過得那麼清貧。我實在太過震驚了,幾乎沒聽見律師說的話,所以等我終於明白媽的財產有多少之後,我只能瞪著律師看,不敢置信。我本來以為爸一點錢也沒有留下。
一聲霹靂巨響,距離更遠了,猛地把我震回了現實。我注視著車窗外,估算著是否能夠衝到門廊上而不會淋濕。我把手提包抱在胸前,開了車門,手上握著鑰匙,拔腿就往大門衝。
我在門廳脫掉了鞋,躡手躡腳上樓。客房的門關著,我很想打開一條門縫,看看馬修睡著了沒有。可是我不敢吵醒他,所以就快手快腳換裝,準備就寢。我的頭尚未沾枕,就睡著了。
七月十八日,週六
隔天早晨我一醒就看見馬修坐在床沿上,手上拿著一杯茶。
「幾點了?」我喃喃問,努力在透窗而入的陽光下睜開眼睛。
「九點。我七點就醒了。」
「偏頭痛好了嗎?」
「好了。」陽光下他沙色的頭髮像金色的,我伸手去耙梳他的頭髮,愛死了他濃密的頭髮。
「那是給我的嗎?」我說,滿懷希望地盯著茶杯。
「當然啦。」
我坐了起來,靠著頭。〈美好的一天〉( Lovely Day),我最愛的舒心歌曲,在樓下的收音機裡響著,想到了眼前的六週暑假,生活確實很美好。
「謝啦。」我說,接下了茶杯。「你有沒有睡著?」
「有,睡得很死。真對不起沒能等妳回來。路上好走嗎?」
「還行。可是又閃電又打雷的,還下雨。」
「至少今天早晨太陽又露臉了。」他輕推了我一把。「過去一點。」我小心別把茶潑出來,挪位子給他,他就爬上床躺在我旁邊,舉高了一隻手臂,我依偎著他,頭枕著他的肩。「有個女人死了,就在這附近。」他說,聲音輕得我差點沒聽見。「我從新聞上聽見的。」
「真可憐。」我把茶杯放在桌頭几上,轉過去看著他。「你說就在這附近,什麼意思?在布洛伯利嗎?」
他拂開我額上的頭髮,指尖碰到我的皮膚,軟軟的。「不是,還要更近,是在穿過樹林的馬路上,介於這裡和威爾斯堡之間。」
「哪條路?」
「就是黑水巷啊。」他低頭吻我,我卻躲開了。
「別鬧了,馬修。」我看著他,心臟怦怦亂跳,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鳥。我等著他微笑,說他知道我昨晚是走那條路回來的,所以故意糊弄我。可是他只是擰著眉。
「我知道,很可怕,是不是?」
我瞪著他。「你沒開玩笑?」
「沒啊。」他一臉迷惑,不是裝出來的。「這種事我怎麼可能會瞎說。」
「可是……」我突然覺得想吐。「她是怎麼死的?新聞有沒有說?」
他搖頭。「沒有,只說她死在汽車裡。」
我轉過了頭,不讓他看見我的臉。不可能是那個女人,我跟自己說,不可能。
「我得起來了。」我說,不讓他用雙臂摟住我。「我得去逛街。」
「幹嘛?」
「給蘇西買禮物。我還沒幫她買禮物,派對就在今天晚上。」我兩腿一跨,下了床,站了起來。
「可是也不用趕嘛,對不對?」他抗議了。可是我已經走掉了,還帶著手機。
到了浴室,我把門鎖上,打開了蓮蓬頭,想要淹沒在我腦子裡的聲音,那聲音一直在說死亡的女人就是昨晚我開車經過看見的同一個女人。我覺得抖得厲害,只好坐在浴缸邊,連接網路,搜尋新聞。是BBC的即時新聞,但沒有細節,只說索塞克斯郡布洛伯利附近發現有一名女性在自己的汽車中死亡。發現時已無生命跡象。難道是她自殺了?那還真是可怕。
我的心思飛轉,想理清情況。如果是同一個女人,那可能她就不是拋錨了,她可能是特意停在避車道上的,因為那裡很隔絕,就不會有人打斷她。難怪她既沒閃燈,也沒請我幫忙── 這就對了,如果是拋錨了,她一定會發出什麼信號,要我停下來,而不是坐在車裡木然回瞪著我。我的胃很不舒服。此時此際,陽光從浴室窗戶灑進來,感覺實在很不可思議,我居然沒下車去查看。要是我查看了,結果很可能會不同。她可能會跟我說她沒事,她可能會假裝是拋錨了,有人要來幫忙了。不過就算她這麼說,我也可能會提議留下來陪她等。而如果她堅決拒絕我的好意,我就可能會起疑,我會哄她把心事說出來── 那她就可能不會死。可我不是打算要報警什麼的嗎?可是被瑞秋的簡訊一打岔,我忙著去想送蘇西的禮物究竟是什麼,就把車裡的女人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妳要在裡面很久嗎,甜心?」馬修的聲音從門後傳過來。
「我馬上就好!」我拉高嗓門蓋過浪費的洗澡水。
「那我就去做早飯了。」
我脫下睡衣,進了浴缸。水很熱,卻還沒有熱到能洗去我心中滾燙的愧疚。我用力擦洗身體,盡量不去想那個女人打開一瓶安眠藥,把藥丸倒進手裡,舉到口邊,盡數吞了下去。她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恐怖的事情才會逼她走上了絕路?她快要死的時候是不是有那麼一瞬間後悔自己魯莽尋短?我受不了自己老是往這方面想,就把水關掉,出了浴缸。突如其來的寂靜令人發慌,我連忙打開手機上的廣播,希望能聽見某人高唱一首輕快樂觀的歌曲,只要能不讓我去想車裡的女人就行。
「……今天一大早在黑水巷發現一名女子陳屍汽車內。警方認為她的死因可疑,但暫時沒有披露進一步的細節,不過警方建議住在附近的居民要保持警覺。」
我震驚得喘不過氣來。「她的死因可疑」── 這句話在浴室裡迴響。出了命案警方不是一向都這麼說嗎?我忽然覺得害怕。我在現場,在同一個地點。兇手是不是也在那裡,潛藏在灌木叢中,伺機殺害某人?那死的可能是我啊!一想到此,我忽然頭暈目眩,連忙伸手去抓毛巾架,硬逼自己深呼吸。昨晚我走那條路,一定是瘋了。
回到臥室,我直接從丟在椅子上的一堆衣服裡拉出了一件黑色棉質連身裙,迅速套上。下了樓,尚未打開廚房門,烤香腸的味道就害我的胃翻騰。
「我覺得我們應該用一頓豐盛的大餐來慶祝妳放假了。」馬修說,一臉的樂不可支,我只得強裝笑臉,不想要掃了他的興。
「好極了。」我想跟他說昨晚的事,我想跟他說我很可能會被殺,我想要把我的恐懼告訴他,因為恐懼大得讓我沒辦法一個人吞下去。可如果我跟他說我穿過樹林回來,尤其是在他特意叮嚀我不要走那條路之後,他會氣得跳腳。我現在平平安安坐在廚房裡,而沒有被殺死在我的汽車裡並不是重點。他的感覺會跟我一樣,一想到可能發生的事,一想到我讓自己陷入險境,他就會驚駭震顫。
「那妳幾點要去逛街啊?」他問我。他穿著灰色T恤和薄棉短褲,換作別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真是幸運,能嫁給這個男人。可現在我卻幾乎不敢往他那裡看,感覺上我的秘密像在皮膚上燃燒。
「吃完飯我就走。」我看著窗外的後花園,想集中精神欣賞花園的美,可是腦子卻老是被昨晚的事絆住,被我逕自離去的事絆住。那時她還活著,那個車裡的女人。
「瑞秋要跟妳一塊去嗎?」馬修打斷了我的思緒。
「沒有。」冷不防間,這似乎是天底下最好的主意,因為我也許能跟她說說昨晚的事,傾吐一下我的驚駭和疑惑。「說真的,這主意還真不壞。我來打電話問她。」
「別講太久,」他說,「早餐快好了。」
「一分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