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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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天雪地的一月破曉,萬物死寂,讓人以為太陽再也爬不出地平線了。案子就在這時找上門來,反正組裡也只有我們倆。那天我和搭檔又輪到大夜班。我本以為重案組文書作業多得弄不完,不會有這種超級無聊、世界級愚蠢的案子,沒想到還真的有。週六晚上,兩名人渣不曉得為什麼突然決定拿對方腦袋當球踢。我們找到六名目擊者,全都爛醉如泥,每個人描述的經過都跟另外五人不一樣,而且統統要我們別管兇案,先替他們想想為何會被踢出酒吧、買到爛大麻和被馬子甩了。當我聽到六號證人叫我去查他的失業救濟金為何被砍了,我差點沒說那是因為他蠢到沒資格當人,把他一屁股踹回街上。幸好我的搭檔比我有耐心,所以我才會跟他繼續搭檔。後來,我們總算湊出四份一致的口供,也跟證據相符,換句話說就是可以用謀殺罪起訴人渣甲,用傷害罪起訴人渣乙。再換句話說就是讓世界變得更安全一點,不過我很懷疑就是了。
我和史帝芬簽結案子,送兩名人渣去受審,接著便開始打報告,好讓組長一進門就能看見報告整整齊齊擺在桌上。史帝芬坐在對面吹著口哨打報告。我通常聽到口哨就想殺人,但他吹得還不錯,是一首老歌,我記得好像小時候聽過。他輕輕吹著,感覺隨意又滿足,打字需要專心就停下來,打得順時就又開始用顫音吹起華麗的小調。
史帝芬、竊竊私語的電腦、悶悶拍打玻璃的寒風,組裡只有這些聲音,此外一片靜寂。重案組位在都柏林城堡裡,是市中心的中心,但我們的辦公室隱身角落,遠離觀光客必訪的區塊,而且牆壁很厚,就連聖母街清晨車潮的噪音聽起來也像輕柔的絮語。同事桌上堆滿報告、相片和潦草的筆記,感覺彷彿正在充電,蓄勢待發。高窗外,夜幕漸漸褪去,換成凜冽的灰暗。組裡飄著咖啡和暖氣的味道。要不是夜班太賽,我其實很喜歡這時候的重案組。
我和史帝芬為何老是輪大夜,那些官方理由早就聽爛了。我和他都是單身,家裡沒有妻兒老小,又是組裡年紀最小的,比那些待退老鳥更耐操。此外,我們都是菜鳥,就算我入組兩年還是一樣菜,所以認命吧,小屁孩。而我們還真的認了。這裡不是基層單位,只要老闆太機車,隨時能申請轉調。重案組只有一個,別無分號,想轉調也沒第二個。想留在重案組(我和史帝芬都想),別人給你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進到重案組前,我曾經滿懷憧憬,而組裡確實有人如我夢想,和變態殺人魔鬥智鬥力,知道自己走錯一步就可能鑄下大錯,結果不是破案立功,就是再添冤魂。但我和史帝芬只能用看的,眼巴巴望著他們抓著殺人魔走過去,留下我和他繼續困在偵訊室裡處理沒完沒了的家暴案,對付一個個爛貨。組長老是扔這種案子給我們,因為他知道我只要見到爛男人就會受不了。昨晚處理酒醉鬧事的白痴至少算是換換口味。
史帝芬按下列印鍵,角落裡的列表機開始震動出聲。「妳好了沒?」他問道。
「快好了,正在檢查有沒有錯字,免得組長找我麻煩。」
他雙手抱頭往後仰,椅子吱嘎了一聲。「要去喝一杯嗎?晨間酒吧快開了。」
「不會吧,你開什麼玩笑?」
「去慶祝一下。」
要命的。史帝芬不只比我有耐心,還比我正面。我瞪他一眼,應該可以打消他的念頭。「慶祝什麼?」
史帝芬咧嘴微笑。他今年三十三,大我一歲,看起來卻比我年輕。可能因為他身材還像大學生,手長腳長,肩膀又瘦,也可能因為他那一頭恣意亂長的紅髮,或是那無可救藥的開心模樣。「我們逮到犯人了耶,妳難道忘了?」
「就算派你阿嬤也逮得到他們。」
「或許吧,但她破案後一定會去喝一杯。」
「她也是酒鬼?」
「她超愛喝的,我只是以她為榜樣而已,」他走到印表機旁,開始整理報告。「走嘛!」
「不了,改天吧。」我沒那個心情,只想回家跑步、熱微波爐食物,再用蠢電視節目麻痺大腦,然後上床睡覺,等著明天醒來一切再次重複。
辦公室的門砰一聲開了,組長歐凱利探頭進來。他還是那麼早到,看能不能逮到屬下偷懶睡覺。他通常神清氣爽,渾身散發著肥皂香和早餐味,條碼頭梳得整整齊齊,不知道是不是想刺激整晚熬夜,滿身汗臭和餿麵包味的屬下,不過這麼做很像他。然而,今天早上卻不一樣,至少他身上有些小地方很狼狽。除了眼袋,襯衫上還有茶漬。看他這副德行,我覺得自己熬了一夜總算值回一點票價。
「莫蘭、康威,」他一臉狐疑望著我們。「有什麼好案子嗎?」
「街頭鬥毆,」我說:「一死一傷。」什麼社交生活受影響,才怪。所有人討厭值夜班,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絕不會遇到好案子。的確有些情節複雜、動機離奇的高規格兇殺案發生在晚上,但都要到早上才被人發現。深夜引人注目的兇殺案只有酒醉鬧事,動機也只有酒醉鬧事。「我們再一會兒就把報告交上去。」
「至少不是沒事幹。你們搞定了嗎?」
「差不多了,今晚應該能搞定。」
「很好,」歐凱利說道:「那你們應該有空接這個案子。」說完他晃了晃手上的報案單。
那一瞬間,我竟然像白痴一樣,心底燃起了一絲希望。比起調度室發到組裡來的案子,組長交辦的案件肯定不同凡響,不是超高規格,就是非常棘手或需要小心對付,必須交給合適的人,不能按表照輪。組長只要交辦案件,就會震撼全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這也代表我和史帝芬終於擺脫了魯蛇階段,可以和其他同事平起平坐了。
我死命握緊拳頭,才沒有伸手把報案單搶過來。「什麼案子?」
歐凱利哼了一聲。「把口水擦一擦吧,康威。我只是順道拿報案單上來,替伯娜黛特省一點力氣罷了。制服員警說很明顯是家暴案。」他將報案單扔在我桌上,接著說:「我叫他們來問妳,因為妳是專家。誰曉得,說不定妳運氣好,兇手是連續殺人魔呢!」
少來了,什麼替秘書省力氣,他拿單子上來純粹是想看我表情。我裝作沒發現,回答他說:「早班同事就快來了。」
「但你們已經在組裡了。妳要是趕著約會,就快點把這個案子破了。」
「我們還在寫報告。」
「拜託,康威,寫報告又不是在創作世界名著,直接交上來就好。死者在史東尼貝特區,你們最好動作快,碼頭又在亂挖了。」
我拖了一會兒才按下列印鍵,史帝芬那個馬屁精已經在圍圍巾了。
組長走到班表前瞇眼端詳,一邊說道:「這案子你們需要支援。」
我感覺史帝芬希望我冷靜一點。「那麼簡單的家暴案,我們處理得來,」我說:「我們辦過很多件了。」
「你們需要有經驗的人教你們怎麼把案子搞定。那個羅馬尼亞女人的案子,你們辦了多久?五週?明明有兩名目擊者見到她的男人刺了她,警方還被媒體和平權團體大罵種族歧視,說要是死者是愛爾蘭女性,嫌犯早就落─」
「誰教那兩名目擊證人死也不肯開口?」史帝芬瞪了我一眼,意思是閉嘴,安東妮特,可惜晚了一步,我已經上鉤了,被歐凱利料個正著。
「沒錯,我就怕你們今天又遇到一樣的狀況,所以才要找一位老鳥陪你們去,」歐凱利敲了敲白板。「布雷斯林快來了,就找他吧,他對付證人很有一套。」
我說:「布雷斯林很忙,我敢說他的寶貴時間已經被很多事占去了,沒空陪我們兩個閒晃。」
「那倒是,不過他跟定你們了,所以你們最好別浪費他的寶貴時間。」
史帝芬拚命點頭,在心裡朝我大喊閉上妳的鳥嘴,不然還會更慘。的確。我忍住衝到嘴邊的爭辯,接過報案單塞進外套口袋說:「我路上會打電話給他,要他到命案現場跟我們碰頭。」
「記得要打,別忘了。伯娜黛特會聯絡鑑識人員和法醫,我還會叫她調幾名員警過去支援。這案子不需要太多人。」歐凱利走向門口,順手拿了擱在列表機上的報告。「你們要是不想在布雷斯林面前出糗,最好去喝點咖啡。你們兩個的臉色難看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