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蒂蒂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產後居家看護。她有點美國真人實境秀「嬌妻」系列的味道,但眼神和善,染成金色的頭髮在腦後鬆鬆地挽成髮髻,身穿白色護士制服,一雙長腿底下穿著白色運動鞋。
「我叫哈樂琴.史密斯。」她同情地看著蒂蒂,和她握了手,一雙眼睛綠得驚人。「很抱歉妳今天上午回家時沒有看護在這兒等妳。」
「現在妳來了,不是嗎?」奧斯卡說。
哈樂琴點點頭。「儘管如此,在這種大日子裡,如果一切都能按照計畫進行會更好。」
「朵拉說楊婷沒辦法過來,她生病了嗎?」
「如果只是生病那就好了。」哈樂琴在床緣坐下,床墊在她的重量下凹了下去。
一陣劇痛從蒂蒂的恥骨竄過她全身,她緊抿雙唇,咬緊了牙關。
別這麼可憐兮兮。
哈樂琴擺出嚴肅的表情。「楊婷出了意外,今天早晨她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蒂蒂揚起了眉毛。「摔下來?哎呀,那她──」
「還好。她摔斷了尾椎骨,但情況本來有可能更糟。」哈樂琴瞄了奧斯卡一眼,然後把目光移回蒂蒂身上。「大多數的意外都是在家裡發生的。」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對吧?」
蒂蒂忽然感到疲倦。昨夜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幾乎沒睡,少了在她腹中扭動的胎兒令她感到空虛孤單。過去這幾個月來腹中的胎兒變得如此熟悉,此刻當她把手放在腹部,她只感覺到一種柔軟的空洞,在被撐開的皮膚和肌肉底下。昨夜她也沒能看見她的嬰兒,因為嬰兒被放在走道另一側的一個小房間裡,和其他的新生兒在一起,讓護士能就近看顧。伊蒂是用真空吸引分娩生下的,因此她的小腦殼尖尖的,受壓的地方破皮了。
是她此刻又聽見在哭的那個嬰兒嗎?伊蒂的哭聲是那麼微弱,聽起來像隻小羊。
哈樂琴站起來。床墊彈回原狀,這一動又造成一陣劇痛。
蒂蒂決定明天要請這位產後居家看護──她是叫安妮琳嗎?──不要坐在床上。她不想在此刻提起這件事,在對方上班的第一天,免得這個儀容整潔的美麗女子以為她是個愛挑剔的人。但這卻正是她此刻的感受:挑剔、空虛、疲倦。
疲倦得要命。
她看著哈樂琴把護理包放在桌上,打開來。
「嬰兒在哪兒?」哈樂琴問。
「在隔壁。」奧斯卡答道。
「好,我這就去看看她。」哈樂琴面帶微笑,從護理包裡拿出一個較小的袋子和一個檔案夾。「我超愛嬰兒。」
*
日光從窗簾滲進來,窗簾上有粉紅和藍色的濃密圖案,房間裡瀰漫著嬰兒油、全新家具和紡織品的濃重氣味。一個嬰兒浴盆擺在一個架子上,一個特大號的柔軟米菲兔坐在房間一角,凝視著木質地板。木頭做的心形和星星點綴著牆壁,一列模樣憨傻的絨毛玩具在衣櫥頂上排排坐。
哈樂琴把一疊表格塞進粉紅色五斗櫃上換尿片用的墊子下。接下來這幾天她得用這些表格來記錄嬰兒的體重、排便和體溫等重要資料。
她走到嬰兒床邊,看進床裡。奧斯卡走過來站在她旁邊,對於要扮演爸爸這個新角色還有點不太自在,把拇指插在牛仔褲的口袋裡,試圖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看著他的小女兒,他的表情變得柔和。
哈樂琴能在嬰兒油的香氣中聞出他的男性體味。她朝他挪近了一點,打量著那孩子,孩子的頭尖尖的,布滿帶血的痂和一團紅色亂髮,蒼白的皮膚皺皺的,彷彿在浴盆裡泡了太久似的,粉紅色的棉質連身衣尺碼大了幾號。
哈樂琴不懂大家為何對嬰兒著迷。他們毫無可愛之處。嬰兒是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的人,但是他們的性格、天分和缺點深藏在他們的基因裡,等到他們長大就會發展出來。其結果通常都令人失望。絕大多數人會長大成為普通公民,這是注定了的事。每一個社會都需要廣大的中產階級來孕育那些熟悉遊戲規則的人。每一個將軍都需要一排排的無名砲灰,每一座教堂都需要一群群信眾來累積財富和權力。如今主要是那些跨國公司和媒體巨擘靠著盲目的消費者而茁壯。電視節目、加工食品、套裝假期。世人把這些東西照單全收,但這些東西帶不走沮喪,只會使他們更加沮喪。身為平庸之人的沮喪:到頭來,幾乎每個人都注定要成為庸碌之輩。
包括伊蒂在內,這個不到八磅重的小不點,躺在她位於窗邊的嬰兒床裡,是蒂蒂和奧斯卡的世界裡不容置疑的中心。
哈樂琴朝嬰兒床俯下身子。「真是個漂亮的孩子,」她柔聲說道,「我見過的嬰兒總有幾百個,但這一個特別可愛。」
「她像她爸爸。」奧斯卡說。
哈樂琴往旁邊瞥了一眼,看見他的眼睛閃著光芒。
他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又直視前方,有點難為情。
「這我可以相信。」她說,露出了微笑。
*
「家,甜蜜的家。」哈樂琴喃喃地說,輕觸了一下前門旁的觸控式螢幕,整間公寓立刻浸浴在柔和的光線中。她家裡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色,從樹脂地板、牆面,到四公尺高的天花板,那套名牌廚具和大多數的昂貴家具也是白色。在她搬進來時所有的家具就已經一應俱全。
她在這裡才只住了兩個月,但感覺像個家。她愛上了室內的寧靜,也愛上了在這棟玻璃帷幕鋼骨大廈四周不斷呼嘯的單調風聲。只可惜她不能讓自己過於依戀這個地方。
她把外套掛進衣櫥,從一頭棕髮裡抽出髮夾,把頭髮搖鬆,走進浴室,卸掉臉上的妝。她看見她的有色隱形眼鏡放在玻璃架上的一個盒子裡。寶石綠。這天下午當她從史蒂文斯─佛斯那兒下班回到家裡,她就已經摘下了隱形眼鏡。眼睛的顏色可藍、可綠、可棕,頭髮可長可短,可金可棕:要把別人弄糊塗並不需要費太多功夫。
這間位在頂樓的華廈占據了這棟大樓的一角,面積一百五十平方公尺,有兩間臥室、一間有著獨立淋浴間和按摩浴缸的晶亮浴室、一個使用名牌廚具的開放式廚房和一個客廳,全都具有俯瞰整座城市的壯麗視野。這是她這個新家最突出的特點:窗戶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從一面牆延伸到另一面牆,每個房間皆然。
室內裝潢是極簡風格,一張矮背單人沙發加上一張餐桌配上幾張有機玻璃椅,一大塊灰色地毯和電動窗簾改善了音響效果。在這四片牆內除了她以外的唯一生物是一株碩大的棕櫚樹,種在房間一角的一個大盆子裡,兩片玻璃牆面在那裡以角鐵相接。在廚房中島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張放大照片,拍的是一座鐵道橋樑。這就是舉目能見的所有東西,而哈樂琴也就只需要這些。其他人也許會說這個室內陳設缺少個人風格,甚至顯得冰冷。哈樂琴卻認為這使人心情平靜。
她走進臥室,拉開更衣間,脫了衣服,從衣架上拿下一件絲質和服裹在身上。她伸伸懶腰,直到聽見自己的關節輕輕作響。她體內有種消除不了的緊繃,她得再打電話找茉莉來。一番有力的按摩對她會有好處。
她赤腳走進客廳,從廚房白色美耐板流理臺上拿起沉甸甸的遙控器,播放起音樂。「流行尖端合唱團」的歌曲〈奇愛〉(Strange love)。真棒。八○年代的音樂太被人低估了。
她從葡萄酒冷卻器裡拿出一瓶已經打開的普伊芙美白酒,替自己倒了一杯,馬上喝了一小口。她喜歡這款產自法國羅亞爾河谷地的白酒刺激她舌頭的感覺。在她剛剛消磨了一晚的那間五星級飯店的酒吧裡,她喝到的葡萄酒就跟那兒的男人一樣乏善可陳。
她隨著音樂哼唱。
There’ll be times(將有些時候)
When my crimes(當我犯的罪)
Will seem almost unforgivable(幾乎看似無法原諒)
I give in to sin.(我向罪孽屈服)
她從廚房中島望向客廳,一直望出窗外。長長的雲朵倏倏飄過湛藍的天空,月光照亮了散開的雲腳。下方是一片閃爍的燈海,遠處的河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像一條蜿蜒在城市中心的銀色絲帶。
哈樂琴在皮沙發上坐下,抓起她的平板電腦。有一封來自朵拉的電子郵件,她猜得到信裡說些什麼:仲介所還沒有收到她的全部證件。但是朵拉還得再等等,因為她的功課還沒有做完。
幾星期前,哈樂琴從網路上下載了一個名叫〈醫療保健手冊〉的PDF檔。結果發現這份一百零八頁的手冊讀起來非常有趣,可說是產後護理的基本課程。她把這份文件讀了好幾遍,如今幾乎已熟記在心。她所獲得的知識足以讓她騙過看護仲介所,但現在她還需要一點額外的訓練。她打開那份題為〈哺乳手冊〉的PDF檔,開始閱讀……
產後極度虛弱的妻子,意志力無比堅決的女警,以及心狠手辣的蛇蠍看護,絕對不能錯過這部荷蘭「婦黑學」的最高傑作《母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