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 第二章 ◇
我認識他的那晚，空氣裡彌漫著漏斗蛋糕跟香菸的氣息。他面露微笑，我內心有個東西移位了，脊椎骨之間產生裂縫，心跳跳得比平常還要快。
他那種男孩不會看上我這種女孩，他們的目光不會跟著我移動，也不會聽我說話。他們不會靠上來，渴望更多接觸。
他跟其他人都不一樣，他沒有大笑，他沒有走開，我們目光交錯，他抿出淺淺的笑容。我的世界就此改變。
寫第一章讓我覺得灼熱，也許是換了新藥的關係，也許是回憶，但我覺得熱得難受，襯衫濕濕的，貼在我的下背，寫完我們邂逅與第一次約會的故事時，我的胸口緊縮疼痛。那天晚上，他用輕鬆的笑容贏得我母親的心，還用玉米餅跟墨西哥啤酒收服我，下車之後，我們十指緊扣，他靠在車上吻我，我的嘴唇猶豫，但他的雙唇有力又肯定，他的舌頭第一次充滿信心地前進時，我的緊張瓦解了。
我當時是個年輕的二十歲女孩，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從來沒有人追過我，出了我的小說範圍外，我完全不在意男孩與戀情。
不過那晚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賽門席捲我的生活，讓我的生命變得激烈狂野，我的白晝以欣喜熱情展開，夜晚枕著愛戀的心情與對未來的憧憬入眠。這樣的未來充滿旅行、激情、他的目光與碰觸，充滿慾望及我的語言不及訴說的事。
那是愛。一開始的時候狂野、瘋狂、拋下理智，那是愛。
我存檔，闔上筆記型電腦，覺得想吐。
星期三下午兩點二十四分，我停下打字的雙手，將筆電移到一旁，清空桌面，在桌子中央擺上我的電話、從抽屜裡拿出來的全新筆記本，打開筆的蓋子，擺在白色的橫紋內頁上。
接下來兩分鐘，我向後靠在椅背上，高舉雙手，閉上雙眼，伸展胸腔。
兩點半整，電話響了，我坐起身子，抓起話筒，貼在耳朵上。「嗨，凱特。」
「午安，海蓮娜。」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急，彷彿她是跑過來打電話一樣，彷彿她沒有用整個禮拜的時間來準備這通電話，彷彿她不是特別留下這段時間一樣。不悅的心情湧上我的胸口，接這種電話就是這樣。「我有四件事要跟妳討論。」
我花了四年的時間才把凱特訓練到像樣一點，不要搞什麼經紀人的無心閒聊與幽默客套。一開始，她抵抗我的期待，但隨著第一筆預付金、第一本暢銷書、第一次代理費入帳，她就變得更順從了，有錢能使鬼推磨，還能達到這種程度的操控，真是太神奇了。凱特因此成為我的猴子，賽門因此成了我的寵物，但這頭寵物不肯善後自己搞出來的亂子，地域性很強，如果不把繩子緊緊繫好，他就會齜牙裂嘴，攻擊你的孩子。
凱特先提到一筆海外授權，我的筆在筆記本標頭處的日期底下劃掉了授權條件，我接受對方的條件，然後我們談起第二件事，《希望的渡輪》三刷了，萬歲。
我嘆了口氣，撐過講第三、第四件事，她沉默了，我思索接下來的話語，儘量不要造成她太大的反應。
「我要妳結束所有正在進行的合約，我要退休了。」
退休，我早餐時決定用這個字眼，這是最好解釋的方式，對凱特來說，退休跟死亡沒什麼兩樣，都意味著我的作品即將告一段落，都意味著我沒辦法追上任何沒有交稿的截稿日了。
長長的靜默，這種靜默會沿著峽谷無限延長，這種靜默會讓人把話筒拿離耳朵，查看通訊是否出問題。當她終於開口時，她的反應如我預期，這麼好預料，我嘆了口氣。
凱特
「退休？」凱特傻傻地說。
在剛剛那十秒鐘裡，她努力想要擠出更好的回應，海蓮娜會欽佩的回應，但這個想法真是太……荒謬了，她只能重複人家說過的話。海蓮娜．羅斯怎麼可能退休？瑪卡．范特麗每四個月變出一本暢銷書，海蓮娜．羅斯怎麼可能退休？光是靠競爭心態，海蓮娜就可以一直寫到手指斷光，再說，誰在三十二歲的時候退休啊？
「對。」海蓮娜斬釘截鐵地說：「退休就是不再工作的時候。」
「這個詞代表什麼意思，我很清楚。」凱特靠在辦公桌上，辦公椅轉來轉去，整個空間都是撫慰人心的淺粉紅及奶油色。
「為什麼呢？」她提出問題時，閉上了雙眼，話才剛出口，她卻很清楚，這個問題違反了「海蓮娜給凱特的規矩第四條」──不准詢問私人問題，她之前違反過這個規矩，結果總是很不妙。
凱特堅強起來，準備好聽到電話喀嚓掛斷，海蓮娜的聲音突然消失，然後收件夾發出「叮」的一聲，寄來的是一封義正嚴詞的警告，說明她們經紀人與代理客戶之間關係與界限的信件。
結果呢？海蓮娜只是嘆了口氣，她對這件事沒反應，跟她宣布退休一樣詭異。「我要妳跟出版社聯絡，跟他們說我不會完成《破碎》了。」
凱特猛睜開眼，她咬牙切齒，忍住想要重複這個女人話語的衝動。她坐直身子，把自己推向辦公桌，利用這個片刻翻起日誌，她的手指刷過一個又一個日期，直到她終於看見整齊的字跡寫著「《破碎》交稿日」，距離現在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上禮拜她們通電話的時候，海蓮娜說她已經完成八成了，自信能夠準時交稿。
她們合作的十三年光陰中，海蓮娜錯過截稿日的次數凱特用一隻手就數得完，海蓮娜延稿頂多只會要求一到兩個禮拜，她對自己跟對別人的規矩都一樣嚴格。
不過，她現在要求的並不是延稿，她是告訴凱特她想要拋下這本書的出版承諾，這本書的消息已經放出風聲了，前導行銷已經開跑了，七位數的預付金已經半數存在銀行，凱特的代理費也花得差不多。不交稿在出版業是很罕見的，海蓮娜．羅斯幹出這種事更是不可思議。
她站直身子，全身肌肉緊繃，準備戰鬥，她謹慎地說：「海蓮娜，怎麼了？」
「凱特，別這麼大驚小怪。」海蓮娜的口氣聽起來很輕快，很像大人跟小孩講話的口氣，偏偏凱特還大她十歲。
「跟出版社聯絡，結束我其他的合約。如果妳辦不到，我就找別的能夠完成任務的經紀人。」
感覺不單純，凱特察覺得到，比《破碎》更震撼的事情，海嘯正默默湧向海岸，準備是沒有用的，她的雙腳像在原地生根一樣，災難太明顯了。
凱特嚥了嚥口水，靠在桌邊尋求支持，她的手指拉了拉掛在脖子上的雙圈珍珠項鍊，抗拒想要把手伸到上方扯自己嘴唇的嘴皮。「我辦得到。」也許她錯了，也許沒有什麼不單純，不就只是她最大的客戶要退休嘛，不就只是取消一本書的合約嘛，也許放血至此就會停下了。
「還有一件事。」凱特不想繼續聽下去，她疲憊地低下頭。不管是什麼，她都能夠處理的，她在海蓮娜身邊生存了十三年，可不只是因為她夠堅強。那女人根本就是效率超高、難以捉摸的超級大鏈球。
「我要寫一本新書，我要崔夏．普利珍來編輯。」
當然啦，崔夏．普利珍是出版界最炙手可熱的編輯，只要她想要一本書，她就要得到手。而她所出版的書都會是編輯工作的黃金作品、冠軍暢銷書，再印再刷個沒完，在國外聲勢也紅翻天。
不過崔夏．普利珍不會出版海蓮娜．羅斯的新書，她不做羅曼史小說的，見鬼了，她基本上不太經手虛構作品，她上一本小說是OJ辛普森的訪問結集，包裝得很好，現在還在暢銷榜上。海蓮娜應該要知道這點的，她肯定知道這點。
「妳想拋下《破碎》、退休，然後寫書賣給崔夏．普利珍？」這是棘手的數學問題，變數根本兜不攏。「對。」
凱特闔上日誌，努力想要思考，想要釐清這不成立的方程式。「妳有新書的介紹嗎？」
「沒有介紹。」
鬆了口氣，這樣可以讓凱特爭取到幾個禮拜的時間。「妳要花多久時間寫？」
「我不會交介紹或大綱。」
她嘆了口氣，如果電話另一端不是海蓮娜，凱特肯定會覺得這人在吹牛，而整場對話只是個玩笑，一只攝影機暗藏在她的書架上，而她的同事正在坐位上竊笑。不過出了海蓮娜的小說之外，她可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她完全不相信任何浪費時間的事情。凱特望了望時鐘，海蓮娜絕對不可能浪費二十四分鐘談無關緊要的事情。「沒有介紹，沒有大綱，我沒辦法介紹給編輯。妳很清楚，如果是賈姬也就算了，但崔夏．普利珍？不成，何況，她根本不接受羅曼史小說投稿。」
「凱特，我曉得崔夏．普利珍對什麼樣的作品感興趣。」這句話有如鞭撻，在凱特臉上印下血紅的「不配」兩個大字。不配替偉大的海蓮娜．羅斯投稿，不配當羅曼史大明星的經紀人，不配問私人問題，也不配在每週三下午兩點半以外的時間講電話，更不配對海蓮娜的小說提出任何意見。不配從事任何除了閉嘴聽話以外的事。
「好，請跟我解釋一下，我在完全不曉得內容的狀況下，該怎麼賣這本書？」凱特用最甜美的聲音講話，這是她專門用在海蓮娜難搞時的聲音，她如果把這種聲音用在前夫身上，也許他會留久一點。
「我不要妳現在賣掉，我要妳過幾個月後再賣。等到我……退休以後。」她講退休這兩個字的時候完全沒有幽默感，彷彿她自己跟這兩個字都不熟一樣。
幾個月後，等我退休，幾個月也太快、太突然了。海嘯逼近了，不祥的預感高漲。「那時會完成多少？我能用多少？」
「全部。」她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彷彿她已經累了一樣，她的思緒飄到別的事物上去。「我得掛了。」
海蓮娜不准掛電話，現在不能，畢竟她剛剛才扔了一個燙手山芋給凱特。「等等！」凱特急忙地說，思索所有她必須提出的問題。「下禮拜三同一時間打給妳？」真是浪費提問，她們禮拜三的電話約會已經固定到能夠配合她的排卵期了。
「禮拜三？」海蓮娜無力地說：「好，也許吧。」
話筒喀嚓一聲掛斷，凱特的擔心這才發展成全然的恐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