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刺青的人

1 瑪妮

針快速刺入皮膚，快到肉眼看不清楚，黑墨在真皮層沉積，皮膚表面浮出了綻開的血玫瑰。每隔幾秒，瑪妮．穆林斯就用一疊紙巾擦去血滴，好看清楚客人手臂上的輪廓。抹上一層凡士林，尖銳的針頭再次刺入肌膚，刻鏤出一條嶄新的、永恆的黑色線條。肌膚和墨水的煉金術。
工作是瑪妮的避風港，她沉迷在手中紋身機的軋軋聲與輕微震動中，暫時逃離了折磨她的記憶，那些她永遠忘不掉的事。
紅與黑，她在柔軟的皮膚上刻下印記。在針頭的壓力下，客人畏畏縮縮，儘管瑪妮用擦拭的那隻手固定住他的手臂，他仍舊是猛然抽動了一下。她非常清楚他正在經歷的痛楚，她自己不也曾在紋身機的尖端下忍受過好長好長的時間？她可以同情，但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一時的忍耐，換取保留一生的東西。
她抬起前臂，把額頭一綹黑髮撥開，結果頭髮又溜回到眼睛裡，她壓低嗓音罵了一句。她歪著嘴，把頭髮吹到一旁，用一小罐水浸洗了七針針頭，準備將墨水從黑色換成鼠灰色。
「瑪妮？」
「嗯，史蒂夫，你還好嗎？」
他趴在按摩床上，扭過頭看著她，掐鼻皺眉，一臉痛苦的模樣。「能休息一下嗎？」瑪妮看了一眼手錶，已經替他連續紋了三個小時，她頓時感受到肩頭所累積的壓力。
「當然可以。」即使是史蒂夫這樣的老客人，三個小時也是很漫長的。她把紋身機放到凳子旁的工具檯上，補充了一句：「你真能忍，超像老手哦。」她總是對客人這麼說，不論他們是不是真像老手──史蒂夫扭來動去，呻吟連連，絕對不是。
但她也許得休息一下，因為她開始感覺到幽閉恐懼症。藝術展總是這樣──人工照明的會場，汙濁的空氣，吵嚷的人群。沒有窗戶，無法分辨外頭是明是暗，而瑪妮不管人在哪裡，都需要看到天空。在會場裡，空氣混濁悶熱，擠滿著正在紋身的人體，還有旁觀他人紋身的窺視者。搖滾音樂震耳欲聾，加上紋身機摩擦血跡斑斑肌膚的唧唧聲，讓難以忍受的一切更加難以忍受。
她深呼吸，轉了轉頭，舒緩緊繃的脖子。墨水的強烈味道與鮮血、空氣中飄浮的消毒劑混雜在一塊，她脫下黑色乳膠手套，塞進垃圾袋裡。史蒂夫想恢復血流循環，把手臂伸直又彎曲，拳頭握緊再攤開，臉色比瑪妮一開始替他紋身時還要蒼白。
「去吃點東西，半個小時後回來。」
瑪妮迅速在滲出血珠的圖紋上覆上保鮮膜，讓它保持乾淨，又對史蒂夫指出自助餐廳的方向。他一走開，瑪妮就鑽過樓梯的人群到一樓，推開兩扇逃生防火門衝出去。胸腔吸足了冷空氣，她差點就來不及逃出來了。她向後靠著冰涼的水泥牆，閉起眼睛，專心消弭緊張的壓力，讓人潮與建築加起來的壓力從胸口移除。
她張開眼眨了幾下，明媚的陽光取代了會場的人工強光，海鷗在上空盤旋，以尖銳的聲音互相呼叫。無人小巷盡頭是一片閃耀動人的海，她饒有興味品味著帶有鹹味的空氣，將身子往後仰，直到發疼為止。她轉動肩膀，骨頭一陣喀喇喀喇響，她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老了，快要不適合替人刺青了。但其他的她也不會──而且，老實說，她也沒有其他真正想做的事。她打從十八歲開始替人紋身，這十九年來刺了上千平方米的肌膚。
瑪妮把手伸入袋子，確認有一包菸後，就開始穿過布萊頓擁擠老巷區的窄弄狹道。今天是週末，也是國定假日，巷內遊客如織，有的有蒐集癖好，被古董珠寶商店所吸引，有的參觀造作的精品店，找尋出席婚宴的理想裝扮，或是一雙完美的拷花皮鞋。她喜歡的咖啡館都坐滿了人，但她不以為意，今天她寧願在戶外喝咖啡解癮。所以她從老巷區鑽出來，走到北街，抄近路走去英皇閣花園的露天咖啡館。
出餐檯有一長串的人在等，所以她恐怕會比預期更晚才回去找史蒂夫，不過能在新鮮的空氣中多待幾分鐘也是值得的。她仰頭望向天空，淺淺的藍，不是夏日的蔚藍，而是一種柔和的藍紫，在絲絲縷縷的薄雲淡化下，更在地平線褪成一片朦朧的灰，海天於是成了一色。多麼適合春日週末長假啊。
「您要什麼？」
「請給我黑美式，兩份濃縮。」
「沒問題。」
「還要一個馬芬。」她後來才想到，又加點了東西。低血糖，這不是糖尿病患者最適合的食物選項，但她可以等一下調整胰島素劑量來平衡。
嘰嘰喳喳的遊客從英皇閣走出來，對裡面的景象仍舊嘖嘖稱奇。英皇閣是攝政時代建築，充滿了迪士尼風格，像是一個有尖塔、洋蔥圓頂與淡奶油色粉飾圖案的結婚蛋糕，總讓瑪妮想起薛拉莎德與《一千零一夜》，她到布萊頓的第一天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她吁了一口氣，看看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所有椅凳都有人了，也有人臥躺在草地上，吃吃喝喝，放聲大笑，或靜靜躺在陽光之中。
接著，她看到了他，心揪了一下。她立刻轉身面向出餐檯，希望他沒有看見自己。今天上午她沒有那個和丈夫巧遇的心情，應該說是前夫才對──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他仍舊是難以捉摸，他所挑起的複雜情緒對她總是考驗。從她十八歲跟他結婚，到現在分開了十二年，從來沒有一天他不曾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共同養育孩子讓這段關係更加複雜，可能就是這樣，才會有「又愛又恨」這個詞吧。
她放膽瞄了一眼，看見提耶希．穆林斯闊步走過草地，臉上蒙著一層憤慨，而且一副閃閃躲躲的模樣，不只東張西望，還不時回頭張望。他跑來外面做什麼？他應該待在會場──他也是策展人。
「一共是二點四鎊。」
瑪妮付了咖啡錢，拿起紙杯，就偷偷摸摸繞到咖啡館最遠的一角，以免讓提耶希注意到。她點菸時緊張得雙手顫抖，他怎麼對她還有這樣的影響呢？離婚後的歲月已經比他們婚姻維持的時日還要長久，但他仍舊看起來與初遇時一樣，身材高瘦，面容英俊，黝黑的皮膚刺了紋身顯得更加黝黑，就是這些紋身啟動她對這門深具生命力之藝術的終生沉迷。她經常設法避開他，同樣也經常感受到他的吸引，好幾回他們就要復合了，但她自保的本能趕緊踩下煞車。但從這段感情走出來？她已經放棄希望了。她深深抽了一口菸，咖啡因，尼古丁，深呼吸。她閉上眼，等待化學物質發揮作用。
她把菸屁股丟到殘餘的咖啡中，四處張望尋找垃圾桶，結果瞥見咖啡館後方角落有個大型綠色塑膠垃圾箱。她用腳踏板打開箱蓋，把杯子丟進去時，一股腐敗的空氣撲鼻而來，臭得她受不了。在平常的和煦日子，公園垃圾桶也不至於那麼臭吧。苦水直衝上喉，她往漆黑的垃圾箱裡面一瞧，立刻巴不得自己沒有這麼做。
在壓扁的可樂罐、丟棄的報紙和速食包裝紙中，她看到某樣東西，蒼白閃爍的輪廓很快變成了手臂、下肢、軀幹。是一具人體，毫無疑問已經死了。她注意到一陣騷動──有隻老鼠，原本正在嚙咬一處深色傷口的邊緣，受到日光的突襲打擾，吱地叫了一聲，退回到垃圾堆裡不見了。
瑪妮往後退開，讓蓋子砰一聲蓋上。她拔腿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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