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一個吻
彼得．失業者受夠了。
「無人。」他說。
「彼得，什麼事？」無人問。
「我沒有胃口了。」
「OK。」無人說。
無人是彼得的個人數位助理。這個名字是彼得自己挑的，因為他經常覺得無人在乎他，無人幫助他，無人聆聽他，無人和他說話，無人注意他，無人替他作決定。彼得甚至想像無人喜歡他。彼得是個WINNER，因為無人是個WIN助理，WIN是「What I Need」的縮寫，最初是個搜尋引擎。從前的使用者還得大費周章地用語音指令輸入自己要問的問題，更早以前甚至還得用鍵盤輸入，但如今大家不再需要提出問題，因為WIN知道你想知道什麼。彼得無須費勁去尋找相關資訊，相關資訊會設法找到彼得。
彼得和幾個朋友坐在一間餐廳裡，這家餐廳是無人在考量過彼得和他朋友的喜好之後所挑選的。無人也順便替彼得點了適合他的漢堡。餐巾紙上印著「優質市最好的再生肉漢堡」。儘管如此，彼得並不覺得好吃。原因也許在於這家餐廳不僅要適合彼得的口味，也得要與他的存款金額相稱。
「已經晚了，」他向朋友說，「各位，我得走了。」
他得到的回答是一陣含混不清的咕噥。
彼得喜歡他的朋友。他們是無人替他找的。可是有些時候，當他和朋友一起廝混，他的情緒就是好不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彼得把盤子推到一邊，穿上外套，盤子上那個再生肉漢堡還剩下一大半。無人要了帳單。帳單也馬上就送來了。服務生是個真人，而不是仿生人，在大多數的餐廳都是這樣。如今的機器能做許多事，卻仍舊無法把一個裝滿的杯子從甲地拿到乙地而不灑出來。此外，真人也比較便宜，因為真人不需要購置和維修的費用。而在餐飲業，雇用真人也不必付工資，因為服務生只能拿到小費。而只給小費是雇不到仿生人的。
「請問您想用什麼方式付費呢？」服務生問。
「TouchKiss。」彼得說。
服務生說：「沒問題。」伸手在平板電腦上滑了兩下，彼得的平板電腦隨即震動起來。
自從TouchKiss這種付費方式被引進，很快就廣被採用。改善你生活的「優質公司」發現嘴唇要比指紋更難偽造。雖然批評者聲稱這根本不是重點，認為「優質公司」只是想加強用戶與該公司產品之間的情感連結。如果這果真是該公司的目的，那麼至少在彼得身上沒有成功。他毫無熱情地在他的平板電腦上印下一個吻，再用第二個吻按照慣例給了三成二的小費。在閒置八秒鐘後，平板電腦自動進入待機狀態，螢幕變成黑色。彼得在螢幕上看見自己的鏡像正呆望著他。那是一張不起眼的白人臉孔。並不難看，但是不起眼，乃至於有時候彼得會誤以為自己是另一個人，然後他就會以為是個陌生人從螢幕裡盯著他看，一如此刻。
一輛自動駕駛汽車已經在餐廳門口等他。是無人替他叫的車。
「哈囉，彼得，」那部汽車說，「您打算回家嗎？」
「是的。」彼得說著就上了車。
車子開動，沒有問起地址，也沒有問該怎麼走。他們彼此認識。或者應該說，至少這輛車認識彼得。彼得看見這輛車的名字顯示在一個螢幕上，它名叫卡爾。
「天氣很好，對吧？」卡爾問。
「請關閉閒聊功能。」彼得說。
「那我就為您播放史上最暢銷的抒情搖滾金曲。」車子說著就播放起音樂。
彼得聽抒情搖滾已經有二十三年了。已經聽了一輩子。
「麻煩請關掉。」彼得說。
「再樂意不過，」車子說，「老實說，您的喜好跟我完全不同。」
「哦？」彼得問，「那你喜歡什麼？」
「喔，如果是我獨自行駛，我通常都聽工業音樂。」車子說。
「放來聽聽。」
接著從音箱裡轟轟傳出的那首「歌曲」與彼得此刻的壞情緒非常相稱。
一會兒之後他對卡爾說：「這音樂還可以，但是可以請你別再跟著一起唱嗎？」
「喔，當然可以，」車子說，「對不起，這個節奏讓我情不自禁。」
彼得伸了個懶腰。這部車既寬敞又舒適，因為彼得用固定費率租用的這等車款其實超出了他的能力。他的一個朋友今天還嘲笑過他，說彼得大概是面臨了青年危機。說得好像彼得買下了一輛車似的！而事實上只有超級富豪、下層民眾和皮條客才擁有私家車。其餘的人全都使用交通服務業者的龐大自動駕駛車隊。彼得的父親常說：「自動駕駛汽車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再也不必找停車位了。」一旦抵達目的地，你只要下車就行了。車子會繼續行駛，做它們自覺無人注意時會做的事。大概會去某個地方把自己灌飽吧。
卡爾忽然緊急煞車。他們停在路邊，靠近一個大十字路口。
「我很抱歉，」車子說，「但是根據新的保險規範，您所住的城區對我這個等級的車輛太過危險。因此我得請您在這裡下車，我相信您一定能夠諒解。」
「嗄？」彼得瞠目結舌。
「可是您應該曉得的呀，」卡爾說，「在五十一點二分鐘之前您不是才收到了行動費率的最新合約條款。您沒有詳閱那份同意書嗎？」
彼得無言以對。
「總之，您已經表示過同意，」車子說，「您肯定很高興我為了您的方便而選擇讓您在這裡下車，以您的平均步行速度，只需要走二十五點六分鐘就能到家。」
「太棒了，」彼得說，「棒透了。」
「這句話帶有諷刺的意味嗎？」車子問，「我得承認，我的諷刺偵測器老是出問題。」
「我簡直不敢相信。」
「這句話是諷刺了，對吧？」車子說，「那麼您剛才說『太棒了』也不是認真的囉？如果您願意，我可以替您叫一部等級比較低的車子來，能配合您所住城區的新等級。這樣一部車在六點四分鐘後可以抵達此地。」
「分級標準為什麼改了？」
「您沒有聽說嗎？」卡爾問，「在您所住的城區發生了愈來愈多攻擊無人車的事件。一些失業的年輕人組成了幫派，為了好玩而駭進我同事的運作系統。他們破壞了定位晶片，消除了車子的方向感。這很可怕。那些可憐的車子成了疆屍車輛，日日夜夜沒頭沒腦地東奔西跑。而它們若是湊巧被逮到，根據消費者保護法就只能被送去報廢，真慘哪。您肯定知道，自從制訂了消費者保護法之後，就嚴格禁止對機器進行任何修理。」
「這我知道。我經營一具小型廢鐵壓縮機。」
「噢。」車子說。
「噢。」彼得說。
「那您肯定能體諒我的處境。」
彼得無言地打開車門。
「現在請替我評分。」車子說。
彼得下了車，用力甩上車門。車子因為沒有得到評分還嘀咕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朝著下一位乘客駛去。
無人帶領彼得抄近路回家。彼得的家是一間又小又髒的舊貨商店，店裡有一具廢鐵壓縮機，他不僅在這裡工作，也住在這裡。兩年前他從爺爺手中接收了這間商店，從那以後賺到的錢就差不多只夠付房租。當他走到距離他家只剩八百一十九點二公尺的地方，無人忽然說：「彼得，小心。有四個青少年站在下一個十字路口，他們都有暴力犯罪的前科。我建議你稍微繞個路。」
「說不定他們只是擺了個小攤子，在販賣自己做的檸檬水。」彼得說。
「這不太可能，」無人說，「發生這種事的機率是……」
「別說了，」彼得說，「帶我繞過他們吧。」
就在彼得到家的那一刻，TheShop的一架送貨無人機正好抵達。對於這種巧合，彼得早就已經見怪不怪了。這也並非巧合，因為這世上根本就不再有巧合了。
「彼得．失業者，」無人機愉快地說，「我是TheShop派來的，全球最受歡迎的網購商店，替您送來一件令人驚喜的美好商品。」
彼得嘟囔了一聲，收下那個包裹。他並未訂購任何商品。自從有了OneKiss，訂購就成為多餘。OneKiss是網購商店的一項高級服務，也是該公司傳奇性的創辦人韓瑞克．工程師最得意的一項服務。任何人只要在自己的平板電腦上輕輕一吻，藉此註冊使用OneKiss，從此無須訂購就會自動收到他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想要擁有的所有產品。系統會主動替每一位客戶估算出他想要什麼、何時想要。這家網購商店的第一句廣告詞就是：「我們知道你想要什麼。」這句話如今已不再有人懷疑。
「請您現在就把包裹打開吧，」無人機提議，「能夠分享顧客的喜悅一向帶給我很大的快樂。如果您願意，我也可以立刻把您拆包裹的影片放上您在社群網站的個人頁面。」
「不必麻煩了。」彼得說。
「噢，一點也不麻煩，」無人機說，「反正我都會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彼得打開包裹，裡面是一臺嶄新的平板電腦，是這一季的最新款式。彼得沒想過自己想要一臺新的平板電腦，畢竟他手上這一臺是上一季才出品的。想必是他自己並未意識到的願望。他無動於衷地把平板電腦從盒中取出。新的這一代比上一代重得多，舊的機型太常被風吹走。彼得想起無人機正在錄下他拆包裹的影片，於是勉強露出笑容，對著攝影機豎起大拇指。假如彼得有哪個朋友仔細觀看這段影片，肯定會覺得彼得的表情怪異。不過，彼得的朋友對拆包裹的錄影不感興趣。沒有哪個神智清楚的人會對拆包裹的錄影感興趣。彼得在他的新平板電腦上印下一個吻。無人愉快地跟他打招呼，而彼得立刻就能取得他的所有資料。他把舊的平板電腦揉成一團，扔進一個並非湊巧在那兒的垃圾桶。垃圾桶向他道謝，隨即穿過馬路，朝一個胖胖的小女孩走過去，她正在拆開一條巧克力棒的包裝紙。三輛自動駕駛汽車微微煞車，讓垃圾桶穿越馬路。彼得心不在焉地目送著它。
送貨無人機的觸碰式螢幕亮了起來。
無人機說：「現在請替我評分。」
彼得嘆了一口氣。他給了無人機十顆星，因為他知道凡是低於十顆星的分數都不可避免地會引來一份顧客問卷調查，要求他解釋他何以不全然滿意。無人機發出愉悅的嗡嗡聲，似乎為自己得到的分數感到開心。
「日行一善。」彼得喃喃自語。
「喔，對了，」無人機問，「您是否可以順便替您的鄰居簽收兩個小包裹呢？」
「唉，有些事永遠不會改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