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甜美的憂傷》
他翻過那一頁,想看另一頁是否列出作者,卻直接進入了內文。他翻到書末,那裡既沒有謝詞也沒有作者註記,只有封底內側有張條碼貼紙。他回到開頭,找不到版權資料,沒有出版年月,也沒有印刷編號的資訊。
一眼就能看出這本書相當老舊,薩克里對於出版或書籍裝幀的歷史所知不多,不清楚某個年代是否不收錄那類資訊。沒列作者讓他滿頭霧水。也許缺了一頁,或者有誤印的狀況。他快快翻過內文,注意到有幾頁不見了,整本書裡有空缺跟參差的邊緣,但前面書籍基本資料該在的地方並沒有撕扯跡象。
薩克里讀了第一頁,一頁又一頁。
接著,原本照亮U─Z區的燈泡在他腦袋上方眨了眨,然後熄滅。
薩克里猶豫不決合上書,擱在《小陌生人》上頭。他將兩本書穩穩塞進腋下,回到中庭的光線之中。
櫃臺學生兼職的圖書館員頭髮往上紮成髻,以原子筆插定,在處理這本神秘書本的時候碰上了困難。起初掃描不出來,然後徹底變成了另一本書。
「我想它條碼不對。」她說。她輕敲鍵盤,瞇眼瞅著螢幕。「你認得這一本嗎?」她問,把書遞向櫃臺另一位圖書館員,是個中年男人,穿著令人嚮往的綠毛衣。他翻了翻前面幾頁,蹙起眉頭。
「沒有作者,這倒是新鮮事。原本放在哪邊?」
「在小說那邊,W區的某個地方。」薩克里回答。
「用無名氏的類別試試看。」綠毛衣圖書館員提議,將書遞還,將注意力轉到另一位訪客身上。
前一位圖書館員再次敲敲鍵盤,搖了搖頭。「還是找不到,」她告訴薩克里,「好怪。」
「如果有問題……」薩克里開口,但越說越小聲,希望她可以讓他把書帶走。怪的是,他對這本書已經湧現占有欲。
「沒問題,我會在你的檔案裡註記。」她說。她打了點什麼到電腦裡,再次掃描條碼。她把那本沒作者的書、《小陌生人》和他的學生證,越過桌面朝他推來。「祝你讀得開心!」她爽朗地說,然後回頭去看薩克里來櫃臺時她原本在讀的書。是瑞蒙.錢德勒的作品,可是他看不到書名。圖書館員在J學期期間似乎都較有熱忱,因為他們可以有更多時間跟書共處,而不用跟疲憊的學生和暴怒的教職人員耗那麼久。
在凜冽的氣溫下步行回宿舍的路上,薩克里滿腦子只有這兩件事:心癢難耐想繼續讀那本書,以及納悶它為何不在圖書館系統裡。他借閱過大量的書籍,過去碰過類似的小問題。有時掃描器讀不出條碼,不過這時圖書館員就能手動輸入編號。他納悶館方在沒有掃描器以前都怎麼處理,當時還用卡片目錄,而且書末的小口袋裡有借閱人的簽名。如果可以簽上自己的名字,而不是系統裡的一個編號,會滿好的。
薩克里的宿舍是個磚造樓房,夾在一群快解體的研究生會館之間,牆面覆著撒滿雪花的死去長春藤。他爬了許多階梯抵達四樓的房間,那個房間塞在這棟樓的屋簷底下,有斜傾的壁面和漏風的窗戶。他用毯子遮去大半的窗戶,冬季時還會違規使用電暖器。他母親寄來的掛毯蓋住所有的牆面,讓房間變得更加舒適,部分因為他似乎清除不掉上頭的鼠尾草味,不管他洗了多少遍。隔壁的藝術創作碩士生說他房間是個洞窟,雖然更像獸穴,如果獸穴會有馬格利特的海報和四種電玩系統的話。他的平板螢幕烏黑似鏡,從牆上盯著他。他應該用織毯蓋住的。
薩克里將書放在桌上,靴子和外套收進衣櫃,然後才穿過走道到小廚房泡杯可可。他等電煮水壺滾沸時,巴不得帶了那本酒紅色的書過來,但他是刻意不要老把鼻子埋在書本裡的。這是他的一種嘗試,他想表現得更容易親近,他不確定生效了沒有。
他端著可可回到自己的小窩,安坐在懶骨頭軟椅上,軟椅是去年離開的學生餽贈給他的。原本是俗麗的霓虹綠,但薩克里披上重到無法掛在牆上的織毯,以棕、灰、紫藍掩住軟椅。他將電暖器對著自己的雙腿,將《甜美的憂傷》翻到不可靠的圖書館燈泡困住他的地方,然後開始閱讀。
讀了幾頁之後,故事有了變化,薩克里無法判斷這是小說或短篇故事集,也許是故事中的故事。他納悶故事會不會繞回前一部分,接著又起了變化。
薩克里.艾思拉.羅林斯的手抖了起來。
因為這本書的頭一部分是有點浪漫的海盜故事,第二部分則牽涉到某個奇特地下圖書館的助手儀式,第三部分則是全然不同的東西。
第三部分講的是他。
這男孩是占卜師的兒子。
他原本以為是巧合,但他繼續讀著細節,這些細節完美得不可能是虛構。鼠尾草味可能會滲進很多占卜師兒子的鞋帶,但他懷疑那些兒子放學回家並不會也抄近路走巷子。
讀到門那部分的時候,他放下書來。
他覺得頭暈目眩。他站起來,擔心自己可能會暈厥,想說也許開個窗,卻踢到他遺忘的那杯可可。
薩克里不自覺地穿過走廊,到小廚房拿廚房紙巾。他抹淨可可,回到小廚房丟棄溼透的紙巾。他在水槽裡沖了沖馬克杯。馬克杯缺了個角,他不確定原本是不是就在。笑聲順著樓梯井往上迴盪,遙遠且空洞。
薩克里回到房裡,再次面對那本書,盯著無動於衷靠在懶骨頭椅上的書。
他鎖上房門,他很少這麼做。
他拿起那本書,比先前更徹底地檢視一遍。封面頂端的角落凹陷,布面開始脫線。書脊上散落著迷你金點。
薩克里深吸一口氣,再次翻開書。他回到之前離開的那一頁,強迫自己閱讀那些文字,故事如他所預期的那樣展開。
他的記憶填滿書頁上省略的細節:洗白的牆壁往上一路延伸到半路,然後磚面再次變成紅色,巷子另一端有大垃圾箱,裝滿課本的背包掛在肩上的重量。
那一天他反覆回想過一千回,但這次不同。這次他的記憶受到書頁文字的指引,鮮明且靈動。彷彿這個時刻才剛發生,而不是十多年前的陳舊往事。
他可以在腦海裡完美描繪那扇門的模樣。油彩的準確度。他當時還不知怎麼說的「錯視效果」。有細緻金線條的蜜蜂。往上指向天空的長劍。
可是當薩克里繼續讀下去的時候,裡頭卻有超過他記憶的東西。
無意間發現某本書敘述了他多年前經歷的生活事件,而這事件他從未向他人轉述,不曾口頭說過,更不曾書寫下來,卻以排版文字展開──他原本以為不會有比這個更詭異的感受,但他錯了。
那段敘事證實了他久遠以來的懷疑:那個時刻,在那條巷道面對那扇門時,有人給了他某個非比尋常的東西,他卻任由機會從指間流逝。
在一個故事開頭的男孩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故事已經開場。
薩克里讀到了那頁的末尾,翻了頁,以為他的故事會繼續下去,但是卻沒有。敘事整個完全變調,講起關於娃娃屋的事。他快速翻過餘下的部分,掃視頁面,看看是否再次提及占卜師兒子或彩繪門,卻一無所獲。
他回頭重讀關於男孩的那幾頁。關於他。關於他當初並未發現的那個門後的所在,不管無星之海是什麼樣的地方。他的雙手不再顫抖,但他暈頭轉向、皮膚熱燙,這才想起自己一直沒開窗,但他無法停止閱讀。他將眼鏡往鼻梁上方推,好讓焦點更清晰。
他不懂。不只是有人怎麼可能鉅細靡遺捕捉那個場景,還有那個場景怎麼會出現在一本看來比他歲數大上許多的書裡。他在指間搓搓揉頁,感覺厚重粗糙,邊緣泛黃到接近棕色。
難道有人針對他發出預言,掌握的細節小至鞋帶?那是不是表示,這本書的其他部分都真實無誤?在地底圖書館的某處有無舌助手?在一本虛構角色的故事集裡,如果只有他是真人,未免也太不公平,不過他認為那個海盜和女孩可能真有其人。不過,這個想法荒唐得他不禁嘲笑自己。
他忖度自己是不是逐漸失去理智,然後判定,如果他還能忖度這件事,可能不是,但這個想法也不特別令人安心。
他往下看著那頁上的最後幾個字。
時候未到。
他的腦海湧進上千個疑問,而那幾個字就在當中泅泳。
接著其中一個疑問浮至他的思緒表面,源自再三出現的蜜蜂主題和他記憶中的門。
這本書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