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妳最喜歡的作者是誰?這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怎麼可能只選一個作者?事實上,我跟我的卡洛琳阿姨發明了各種類別── 已故作家、在世作家、外國作家、法國作家等等,這樣才能逃避選擇的問題。我回想起剛剛在閱覽室碰觸的那些書籍、觸動我的書籍。我喜歡美國思想家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思考方式:雖然身邊沒有別人,但閱讀寫作時,我不是孤單一人。珍.奧斯汀也是如此。雖然這位女作家是十九世紀的人,今日許多女性卻面臨跟她同樣的問題:結婚對象左右了她們的未來。三個月前,我告訴父母,我不需要丈夫時,爸爸哼了一聲,然後每個星期天邀請不同的下屬來家裡吃午飯。就像媽媽綑綁、撒上巴西里香芹的火雞一樣,爸爸用盤子一一端上每位相親對象:「馬克從來沒有請過假,得流感的時候,他也乖乖上工!」
「妳閱讀吧?」
爸爸經常抱怨我的嘴巴動得比腦子快。在這挫敗感閃現的瞬間,我回答起芮德女士的第一個問題。
「我最喜歡的已故作家是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我喜歡他筆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Raskolnikov)。世界上不是只有他想打別人的頭。」
靜默。
我為什麼不能講點正常的答案?好比說,非裔美國文學的重要人物、哈林文藝復興時期(Harlem Renaissance)代表作家柔拉.涅爾.賀絲頓(Zora Neale Hurston)?她是我最喜歡的在世作家啊!
「很榮幸認識妳。」我開始往門口移動,曉得面試已經劃下句點。
我的手碰觸到陶瓷門把,卻聽到芮德女士說:「『無須多想,直直奔向生命;不要害怕,洪水會將你沖往岸邊,讓你再次安然站起。』」
這是《罪與罰》裡我最愛的一段話。八九一點七三。我轉過身去。
「多數面試者都說他們最喜歡的是莎士比亞。」她說。
「他是杜威系統裡唯一一位有自己專屬編號的作家。」
「還有幾個人說《簡愛》。」
這是很正常的回答。我為什麼不說夏綠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或他們家隨便一個姊妹都好?「我也喜歡《簡愛》。勃朗特三姊妹的分類號都是八二三點八。」
「但我喜歡妳的答案。」
「是嗎?」
「妳說出內心的真實感受,而不是妳以為我會想聽的答案。」
這倒是真的。
「別害怕與眾不同。」芮德女士靠向前。她平穩的目光充滿智慧,望上我的雙眼。「妳為什麼想來這裡工作?」
我不能告訴她真正的答案,聽起來太糟糕了。「我背得出杜威十進位圖書分類法,在圖書館學校各科都是A。」
她看了看我的應徵文件。「妳的成績的確令人刮目相看,但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是這裡的讀者。我喜歡英文── 」
「這我看得出來。」她說,語氣裡帶有一點失望。「謝謝妳撥冗過來。無論結果如何,我們會在幾週內通知。我送妳出去。」
回到庭院,我無奈嘆了口氣。也許我該坦承自己為什麼想要這份工作的原因。
「歐蒂兒,怎麼了?」柯恩教授問。我愛死她那只能站著聽的美國圖書館英語文學系列講座。她披著招牌的紫色披肩,讓《貝武夫》(Beowulf)這種令人卻步的書平易近人,她的講座很活潑,還有淘氣的幽默作為點綴。過往的醜聞疑雲如同她尾波散發出來的紫丁香香水氣調。他們說教授女士來自米蘭,原是首席芭蕾舞女伶,但放棄星途(和笨拙的丈夫),與情人共赴剛果共和國首都布拉薩(Brazzaville)。回到巴黎時,她孤身一人,進入索邦大學讀書,就跟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一樣,通過了l’ agre’ gation(進階教職認證考試),這是幾乎不可能考得過的政府考試,通過之後就能教授最高等的教育課程。
「歐蒂兒?」
「我在工作面試上出糗了。」
「像妳這樣聰明的年輕女孩?妳有沒有告訴芮德女士,我的講座,妳一堂也沒缺席過?真希望我的學生都這麼死忠!」
「我沒想到要提這個。」
「把妳想說的統統寫在感謝函中。」
「她才不會選我。」
「生命就是大幹一架。想要什麼,自己爭取。」
「不曉得耶……」
「哎啊,我清楚得很。」柯恩教授說:「妳以為索邦那些老派男人隨隨便便就雇用我?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他們,女人同樣能教授大學課程。」
我抬起頭。之前我只注意到教授的紫色披肩,這一刻,我看到她剛毅的雙眼。
「固執不是壞事。」她繼續說:「雖然我爸會抱怨我總是講最後一句話的人。」
「我爸也是。他都說我『死不讓步』。」
「把這態度拿出來用。」
她說得對。在我最愛的書裡,女主角都不會放棄。
柯恩教授要我把想法訴諸文字,很有道理。寫作比面對面開口簡單多了。必要時,我可以刪掉重寫一百遍。
「教授說得對……」我告訴她。
「我當然對!我會跟館長說妳在我的課堂上總提出最棒的問題,而且妳會堅持到底。」她甩上披肩,大步走進圖書館。
我的感覺並不重要,巴黎美國圖書館裡的人總能接住我,平復我的心情。這座圖書館不只是磚頭與書本,其中凝合一切的是裡頭在乎、關心我的人。我在別的圖書館也待過,坐在他們堅硬的木椅上,聽著他們禮貌的「Bonjour, Mademoiselle. Au revoir, Mademoiselle.」(小姐,早安。小姐,再見。)這些圖書館沒有問題,只是少了真正社群共同體的同志情誼。巴黎美國圖書館則感覺像家。
「歐蒂兒,等等!」開口的是普萊斯—瓊斯先生,他是退休的英國外交官,打著變形蟲圖樣的領結,他跟著劉海灰藍不齊的編目人騰布爾太太過來。柯恩教授一定告訴他們我覺得心灰意冷。
「妳不會輸。」他不怎麼自然地拍拍我的背。「妳會贏得館長的心。就寫一封信,列出妳所有的論點,跟值得高薪的外交官一樣。」
「不要太寵溺人家!」騰布爾太太對他說。然後轉頭面向我,說:「在我長大的溫尼伯(Winnipeg),我們會善用逆境,形塑我們的樣子。就算冬天零下四十度,妳也不會聽到我們的一聲怨言,我們不像美國人……」她想起自己跑來外頭的原因,也就是不能錯過對人下指導棋的機會,她因此用一根瘦瘦的手指指著我。「硬起來,不接受『不』這個答案!」
我笑了笑,我發現所謂的家就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但笑容依舊掛在臉上。這已經很了不起了。
回到臥室,我不再緊張,我提筆寫下這封信。
親愛的芮德女士:
感謝妳與我討論這份工作。能夠參加面試,我已經受寵若驚。這座圖書館對我的意義遠大過巴黎其他所在。小時候,我的卡洛琳阿姨會帶我去「聽故事時間」。多虧她,我才研讀英語,愛上圖書館。雖然阿姨已經不在我們身邊,我卻還能在巴黎美國圖書館找到她。攤開一本書,翻開書末小信封,期待借閱紀錄卡上有她的名字。跟她讀同一本書會讓我覺得她依舊在身邊。
這座圖書館是我的避風港。我永遠能在書架角落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來閱讀、來作夢。我想確保每個人都能有這種機會,特別是自覺異於常人,需要家這種地方的人。
我簽上名字,結束這次面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