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我們年齡相仿,這二十年來,我們的財富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但我們都頗有錢的。錢都是繼承來的,受制於反覆無常的個人性格與市場的影響。我的財產挺過三段悲慘的婚姻,一場耽溺於收集來的各種光怪陸離故事的人生。我的日子能夠過得遊手好閒頹圮墮落,那是因為我父親寧可拿錢供我,也不要讓我把任何家族事業拖入我的毀滅軌道。除了拉莫斯,我們都差不多年紀,都來自同一社會階層;除了塞繆爾和拉莫斯,我們都是一起長大的,佩卓、保羅、紹羅、馬可仕、提亞哥、喬昂、亞伯和我。從青少年時期起,我們幾乎天天都在阿爾貝里的酒吧聚會,多年來,阿爾貝里的燉牛肉、木薯粉炒蛋和油炸香蕉定義了我們的美食品味,後來我們逐漸發展為每週上不同館子吃晚餐,最後是每個月到不同人的家中聚餐。日子久了,加上拉莫斯的薰陶,我們的品味提升了。然而,塞繆爾仍然堅持認為,生命中沒有什麼美味比得上油炸香蕉。
「主人一定要下廚嗎?」
「不一定,如果他願意,他就做,不然也可以招待別人做的食物,但是他要對餐點的品質負責,還要提供好酒。」
「那發生了什麼?我不明白。」
「你指哪件事?發生了什麼?」
「活力,你說你們失去了活力。」
「哦,對。我想是拉莫斯死的時候……因為走的是拉莫斯,是他成立俱樂部,是他制定規矩,找人製作印有抬頭的信箋和卡片,甚至還給俱樂部設計了盾形紋章。他把一切看得非常認真,他死後……」
「死於愛滋病。」
「沒錯,一切都變了。去年的最後一頓晚餐糟糕透頂,好像我們看到彼此的臉就覺得煩。那次是在巧克力小子提亞哥的公寓舉辦,菜色好得沒話說,但吃到最後氣氛很僵,女人甚至吵了起來。那是去年最後一頓晚餐,以往最後一頓總是格外特殊,畢竟耶誕節快到了。我想,在拉莫斯死後的這兩年……」
「你們持續失去動力。」
「對,動力、精力、活力。」
「失去一切,除了食欲。」
「失去一切,除了食欲。」
深夜購物的人潮開始湧現了,我們又點了兩杯咖啡。和往常一樣,我往我那一杯放了一大堆糖,還撒了些許到咖啡碟上。我意識到我不只在敘述我們慢慢散了,也在敘述我們食欲的發展演變史,也就是二十一年來我們的食欲和我們的遭遇。
一開始,讓我們團結在一起的,不只是一塊吃喝的樂趣,也有一定程度的炫耀。一旦我們把阿爾貝里的燉牛肉換成更高檔的東西,我們的晚餐也就變成了展現權力的儀式,只是我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我們吃得起,喝得起,所以我們吃只吃最好的,喝只喝最好的,而且還要刻意讓人見識,聽聞我們行使這種特權。但還不只如此,我們可不是什麼蠢蛋傻貨,我們是與眾不同的,在那些囂鬧慶祝我們共同品味的活動中,我們沉湎於我們的友誼和自身的古怪。我們更懂得欣賞生活和生活中的樂趣,真正讓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是我們確信我們的食欲代表世界總有一天會從我們身上喚起的全部欲望。起初,我們非常貪婪,任何小於這個世界的東西,對我們來說都等同於性交中斷,我們要得到這個世界,但我們最終只是困於城市的失敗者,在自己的屎堆中打滾。但我有點說過頭了,丹尼爾,夠了!我們還在購物中心的咖啡館,我坐在盧西迪奧的對面,往桌面撒著糖粒,同時傾吐出我的人生。
拉莫斯決定要正式成立燉牛肉俱樂部,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我們身為懵懂美食家的昔時歲月。那個晚上,馬可仕、紹羅和我也才剛剛創立了我們的公關公司,也就是說,我曾經一度讓我父親相信,我好逸惡勞的日子結束了,理當得到若干經濟支持,或者起碼預支幾年份的零用錢,以便開創自己的事業。我們滿腦子都是計畫。我們很快會成為公關界明星,馬可仕有藝術才華,我有寫作天賦,紹羅有和人打交道的本領,而且擅長推銷,什麼都能講得天花亂墜。保羅選上了市議員,他的自由主義思想讓他的銀行存款和我們這些朋友都感到不安,他過去常罵我們是該死的反動派,但他很聰明。我們相信,在時代的強迫下,保羅會享有一段輝煌的政治生涯,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他有一個在國家安全警察部門擔任要職的哥哥。提亞哥開始在建築界嶄露頭角。佩卓終於接管了家族事業;在那之前,他與(我們都深愛的)瑪拉在歐洲待了一年,不理會家人一再要求他回家,度了一場為時數個月之久的蜜月。喬昂,我們聰明的喬昂,教我們投資股票市場,開始賺取── 用塞繆爾的話來說「多到失德」的金錢。亞伯,我們善良敏感的耶穌會信徒,擅長烤魚和烤肉,最近離開了他父親的律師事務所,開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像佩卓一樣,他也正值新婚,在那個時候,他的陶醉愉悅混雜著從父親的統治下掙脫出來的內疚、對新工作的熱情,還有和諾莉里雅結婚後的性震撼。他不知道,諾莉里雅和另外兩名俱樂部成員上過床,有一回甚至和塞繆爾調情。他偶爾會打斷我們的自我慶祝,大喊:「神奇的時刻,各位,神奇的時刻!」因而自然毀了那一刻的神奇。亞伯需要不停地頓悟,塞繆爾認為這種需求是他篤信宗教之過去的遺毒。
塞繆爾,我們之中最好的一個,也是最壞的一個,還是那個吃得最多,但從不發胖的那個。最愛我們,也最愛侮辱我們。最喜歡用「混蛋」來形容每個人,從服務生(「噢,混蛋先生!」)到教皇(「混蛋陛下」)。他是我們當中最清醒也最執迷不悟的一個;他是最後一個死的,這個月死的,就在我的眼前,死得最痛苦。最後,還有拉莫斯,他讓我們相信我們的食欲不只是身體的渴望,我們是文明人,我們的貪婪是一個世代的貪婪,或者起碼我們不是十足的混蛋。拉莫斯── 塞繆爾稱他為「我們神聖的混蛋」,總是在我們聚會時長篇大論。一切從他開始,是他給我們平凡的晚餐帶來某種莊嚴的氣氛,是他把「目前圍桌而坐的十個人,就這十個人」組成了俱樂部,直到死亡或女人讓我們分開。然後,他用大塊的麵包蘸了葡萄酒,要大家一起咀嚼,一起吞下,彷彿立下忠誠的神聖誓言。亞伯覺得這個儀式最感人的地方是參照了聖餐。
起初,拉莫斯是俱樂部中唯一真正的美食家。他口授心傳,讓我們的食欲多了秩序,有了格調。他說服我們相信,燉牛肉俱樂部的第一步,應當是終於宣布停止把阿爾貝里的燉牛肉當成美食品質的參數。這件事有人反抗,多年以後,每當塞繆爾想要惹惱拉莫斯,就會替油炸香蕉的優點辯護。不過塞繆爾其實什麼東西都吃,我們還懷疑,他什麼人也吃。拉莫斯讓我們領悟到,我們是在實踐一門獨特的藝術,美食是無與倫比的文化樂趣,因為沒有其他的文化樂趣帶來同樣的哲學挑戰── 要欣賞一樣東西,你需要摧毀它,崇敬和消滅是一體的;作為藝術感官感知的例子,沒有任何一種藝術能與吃相提並論,任何藝術都不能;他認為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親手撫摸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的屁股。他在巴黎住過幾年,到歐洲走訪著名的餐館和葡萄園是他的主意,他親自規劃,用塞繆爾的話來說,規劃得「像娘兒那樣縝密周到」。他曾經警告我們,一旦我們允許女性加入這個俱樂部,一切都會變糟。必須是那十個人,而且只能是那十個人,否則俱樂部的魅力就會消失,我們也就要完了,他真是個先知。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一個我幾乎不認識的人,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遇過這麼專心的聽眾。盧西迪奧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桌面,猶如一個整整齊齊的包裹,只有再喝一小口咖啡時才會打開。他始終緊抿著嘴唇,露出淡淡的笑容。時候不早了,我得回家給莉薇亞打電話,她很擔心我一個人來購物中心。我住得很近,來回用走的就可以,她常常說,由於我身軀笨重,我在街上沒有遭遇搶劫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劫犯擔心這麼一個容易下手的目標可能只是某種圈套。我邀請盧西迪奧到我的公寓,我想讓他看看我的藏酒,還想繼續給他講我們的故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我們的耶誕晚餐上,塞繆爾引用了一句出自《愛情神話》的拉丁語,「一切都以海難告終」一類的話。盧西迪奧在船隻失事過程中找到了我,我幾乎快沉到水裡了,只有嘴巴還露出水面,在垂死之際絕望地絮絮叨叨。我需要向人傾訴我和我朋友的人生悲劇,而我終於找到一個專心的聽眾,一個不會建議我多吃纖維的人。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想起:盧西迪奧是怎麼知道拉莫斯死於愛滋病的呢?只是出於直覺嗎?他是否早就認識拉莫斯,知道他的死因,而在無意中洩露了這個訊息呢?還是他給了我第一個線索,告訴我他為何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而且要來毒死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