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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艾提安的話也沒有變多。他出門工作的時間比平常要早一點,離開他們的兩人公寓前,他又再一次地,用手摸了一下馬蒂妲的背,這個依然機械化的動作,令她覺得這次好像是出於某種憐憫似的。她給了他一個微笑,一個她希望如陽光般燦爛的微笑,可是他好快便轉過頭去。等到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她好想來支菸,可是她手邊沒有菸。她動也不動地待了一會兒,面對著她精心布置的早餐桌,她甚至在其中增添了幾筆低調的美的點綴,心想藉著把東西變美,也許一切都會變得更好。艾提安的雙眼卻一樣,好像瞎了似地對其視而不見,他沒有注意到桌上的那幾片玫瑰花瓣。這算是馬蒂妲常用的招牌特色了,這種希望保持正向與釋出善意的方式,以往是那麼頻繁地讓艾提安一覺醒來時,都會為自己得以與這樣的一位女子共享時日感到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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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蒂妲到高中教課從來沒有遲到過,她具有認真盡責老師的好名聲,愛護她的學生「如自己的孩子」。這些話,可是一位學生家長千真萬確地在一次班會上親口說過的。一如往常,她準時抵達位於巴黎郊區的學校,在車子裡待了一會兒,告訴自己必須先驅散自己的心慌意亂,才好去面對社交生活。然而艾提安的話還是糾纏著她,雖說真的就只是一句話,但在她的腦海中卻彷彿占據了一本俄文小說的空間。她在後照鏡中察看自己,奇怪的是,她竟然花了幾秒鐘才認出那是她自己。
終於下了車,她在停車場遇到貝提耶先生。這位校長是個高高瘦瘦的男人,就好像馬格利特的畫布上從天而降的那種 。他特別欣賞馬蒂妲,而且在上學年度要結束時,當她得到巴黎某一所私立中學的工作邀約時,他竭盡所能地留住了她。她最後拒絕了這個看起來非常有利的工作機會,是出於忠誠,也出於對學生的依戀,而且大概也是因為她欣賞現在遇到的這個男人的一片善意。然而,就在他要和她說話的那一刻,她卻託辭忘了某樣東西在車裡,這是一個避免跟他一起走上幾公尺的藉口。像這樣的首次晨間對話是她無法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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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站在她那一班學生面前,馬蒂妲便覺得有辦法驅走自己的悲傷。話說回來也不對,也許不能說那是悲傷,我們姑且稱之為某種憂慮吧!
在課堂一開始的時候,她跟馬特歐交換了幾句話,這孩子自從父母離婚之後學業成績就一落千丈。她之前總會做些什麼來鼓勵他,有時候傍晚也會留下來久一點,以幫助他加強對文章的理解程度。馬蒂妲確信這麼做是有所回報的,因為最近這些日子以來,他確實有顯著的進步。馬特歐的命運可能真的會被馬蒂妲的態度所扭轉,當然現在要知道結果還太早。
法語課的時間最近正在學習《情感教育》這本小說中的一段。每一年,馬蒂妲都喜歡分享她自己對於這本小說的熱情,在她眼裡,這本小說是福樓拜最美的著作。她記得自己高中時是如何學到這本小說,而且這件事還改變了她的人生:從此以後她的生活就離不開文學了,她的職業也是由此而生。她從斐德列克‧莫侯初次發現阿爾努夫人的那個著名的片刻開始讀,那是激情的誕生,福樓拜是這樣描寫這位年輕男子欣喜若狂的情感:「彷彿像是看見聖靈現身。」不過在朗讀這個句子的時候,馬蒂妲卻成了失足的受害者,把句子念成了:「彷彿像是看見幽靈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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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的時候,她滿懷期待地打開手機。她在課堂之間故意不去看手機,好讓自己更有機會收到訊息。她等了一會兒,有時候在建築物內手機的訊號會不太好,不過依然什麼訊息也沒有進來。螢幕上的空白重重地打擊了她 。
莎碧娜,這位跟她處得最好、卻不足以確切定義為朋友的同事,正等著她一起去食堂。這兩位女子經常一起吃中飯,交換一些做同樣工作的過客之間的對話。馬蒂妲對她比了一個手勢,意思是「不要等我」;或者是「我晚點再跟你會和」;又或是「我今天不餓」,我們永遠不會真的知道一隻手到底想要說什麼。然而莎碧娜倒是明白了她得一個人去食堂吃飯。
馬蒂妲在走廊上待了一會兒,面對著她的手機。她嚴厲地怪罪艾提安竟然像這個樣子把她丟在沉默之中。往常,他們每天都會通電話或至少傳訊息給彼此好幾次,尤其是當他們在冷淡中離開彼此之後。她尊重過他的不舒服,但到了某個時間點上,不管是出於愛還是出於禮貌,我們都不應該讓另一人留在五里霧中。她嚴厲地怪罪於他,然而要不了一分鐘她卻又改變了心境,寫下這則訊息:「吾愛,我好想你。我希望你今天感覺有比較好了。別忘了我都在這裡。我迫不及待期望今晚和你在一起。」這天下午,她在每一堂課的下課時間打開手機,卻還是什麼都沒有,沒有半點回應,暴力持續以這種缺席的方式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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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他總算把糾纏著他的事情付諸話語。他頗為狂躁地說:「我要離開這間公寓。」馬蒂妲不是非常明白,這句話是被扭曲了?還是這是一個笨拙的表達?為什麼不說:「我要離開你」?他提到公寓,彷彿是為了要讓這個他沒辦法定義的局面變得具體。分手總是充滿了含糊其詞、日積月累沒說出口的話,往往還有為了不想傷人而說出的謊言。得由她來讓他再度開口才能得到確切的訊息,好從給她定罪的句子當中去尋找隻字片語:
「什麼意思?你希望我們住在兩個不同的地方?」
「不,不是這樣。」
「那是怎麼樣?艾提安,我拜託你,跟我說啊。」
「很難說。」
「你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我覺得不行。」
「可以的。」
「我要離開妳。我們的關係結束了。」
馬蒂妲驚愕到無法反應,至少在第一時間,她沒有力氣說出半句話。他靠近她,依然只是為了完成那個同樣的該死的手部動作,撫摸她的背。所以這真的是一個出於憐憫的動作,她粗暴地推開他,然後結結巴巴地說: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很抱歉。」
「去年夏天……我們有說到……你希望我們結婚的。」
「我知道。」
「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我就是感覺應該這樣。就是這樣。」
「可是我們不可以像這樣突然不愛了吧?不可能這樣的。」
「……」
「給我們一個機會,我求你。」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在找到公寓之前,我會去我表哥家住。妳可以留在這裡。」
「留在這裡!留在這裡!」馬蒂妲終於抓狂了。「可是這怎麼可能!這裡到處都是你。到處,到處,我會死在這裡。你以為沒有你我還可以睡在我們的床上?你以為可以嗎?」
「我不知道。我不想讓事情變得對妳太複雜,如此而已。」
「真的嗎?你會關注到我的感受?真的?那麼,就跟我解釋啊!」
「這不是妳……」
「啊!不,別來這套噁爛的例行公事。不要來這套!」
她癱倒在沙發上,彷彿被痛苦扭曲得直不起腰來。艾提安被眼前這個場面給嚇僵了,馬蒂妲受痛苦折磨的面容看起來幾乎不像個人。他終於還是靠近了她,她再度推開他,不過她再也沒力氣了,她的身體似乎真的不存在了。一分鐘之後,也許還過了更久,在這種情況下要估量時間是很困難的,她要求他離開,而且是馬上離開,「對,你走,你馬上就走!」她不斷地重複下達這道禁令,以一種病態的喃喃碎念。他不想放著這樣的她不管,可是她眼中的暴力卻是那樣的毫不留情。他觀察了她最後一次,直直望入她的眼裡,然後便決定離開公寓。
幾分鐘之後,當她發現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人了,她發給他一則訊息:「我求你,不要這樣,我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