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序曲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四日,週六
夢境不需要睡眠,可能是好夢也會是惡夢。惡夢讓人動彈不得,更常令人如陷霧裡,不確定自己是睡是醒。
尤安.安德松覺得自己就像被這樣的惡夢網住。強風依舊吹襲,即使暴風雨已經不如幾個鐘頭前那般猛烈。他坐在一堆潮溼的木板上,在松玆瓦爾海港一個倉庫邊。他的腳踝作痛,一定是他從甲板樓梯跳下時扭傷。溼漉漉的衣服讓他發寒,兩個救護人員為他蓋上的兩條毯子也不管用。奇怪的是他幾乎沒感覺到寒冷,也許是因為尤安.安德松神智恍惚,也許是因為寒冷更貼近死亡而非生命。他有如透過一層薄紗感覺周遭的混亂,以及身邊許多哭泣和茫然的人們,他們如何毫無頭緒地在堤岸邊走來走去,有些由醫師、警察或者消防人員陪同。
「波的尼亞灣多年來最嚴重的船難之一,」尤安聽到記者迎風朝著當地新聞臺的毛套麥克風大吼著,記者相較於周遭狀態顯得過度興奮,「已經肆虐北海並且使無數船隻沉沒的颶風歐蕾拉,如今它的尾端也向我們襲來。根據當局表示,遊輪萊克桑德號的船難造成四十個人受傷,五人喪生。但是海岸巡邏隊不放棄搜救其他存活者,已經派出海上救難船。」
那個男人站立的地方距離事故地點只有幾公尺,注意著要攝影師盡可能拍到慘況,讓他多次轉動,環繞著現場拍攝一圈。
尤安.安德松把眼光轉開,把毛毯裹得更緊,感激地點了點頭,接過一個年輕女士正好遞給他的一杯熱茶。她應該是某個教會組織的人,以主之名服務,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她打氣地微笑著,一邊帶著杯子和茶壺走向其他凍僵的人。
熱熱的茶水滑下喉嚨,終於讓他從體內暖起來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每喝一口熱水,他就更意識到這一切對他和他的生命意味著什麼。他覺得,這股暖意有如將他從絕緣的模糊狀態拉回現實,把他的夢境以殘忍的方式一幕幕地和真實交織。
人在十度的冷水裡能活多久?就算穿著救生衣或許只能存活一個鐘頭,頂多兩個小時。事故發生在兩個多小時之前。沒指望了。她消失了。沉到水裡了。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他知道。許多人被救起來,海岸巡邏船從冰冷的水裡拉起幾個人,有些甚至在萊克桑德號沉沒之前就被救起來,黎娜不在其中。這時巡邏船又出發了,不過一定只是為了安撫家屬的情緒。
為何她偏偏在撞船之前走回她的船艙,沒留在他身邊?他前往尋找黎娜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她曾說,在他們共進晚餐之後,必須對他坦承一些事情。命運通常玩世不恭,他本應留在她身邊,或許還能救她一命。
「嗨,我是黎娜,攝影師,哥特堡來的。這個位子有人坐嗎?」她這般自我介紹,然後就在他身邊坐下,甲板餐廳裡僅剩的一個空位。才不過幾天前的事情,就在他們波羅的海巡遊一開始。但他現在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可能因為他在初見面時就知道兩人彼此相屬。他想著她的微笑,她的香氣,她的肌膚,還有及肩的金髮。如今一切都過去了。所有的一切。過去,現在與未來,她什麼都沒留給他,甚至連《辛歌瓦拉》都沒有。幾個小時前,她把書送給他的時候曾是那麼驕傲。真的是沒多久前的事嗎?那是他們一起上岸在于美歐閒逛的時候,她偶然在一家隱蔽的二手書店發現的書。店主是個奇特的怪人,黎娜笑著告訴他,店主有一頭濃密的灰髮,一把亂糟糟的鬍子,滿是皺紋的臉上有雙耀耀生光的眼睛,再加上一個大到不像真的鼻子。
一八五七年維克多.里德柏克經典之作初版,少見又珍貴,有著綠色的亞麻封面,封面燙金壓印顯得精緻,內頁有許多黑白插畫。但最不可思議的是維克多.里德柏克的親筆簽名,這本書是貨真價實的珍寶。
尤安十分感動,他只對黎娜說過一次,他不僅看重現代文學如安伯托.艾可,以及赫曼.赫塞這樣的經典作家,他也沉醉於瑞典浪漫時期,其中就包括維克多.里德柏克的長篇小說。然後他就收到這份大禮!即使他非常開心,卻也怪她因此花了一大筆錢,因為這樣一本書可值不少錢。黎娜相反地只是微微笑著,宣稱她以不成比例的低價取得這本書,也許是這本幾乎無瑕的書上有個不容忽視的損傷,因此才大打折扣──封面中間有個淺淺的、鐮刀狀的裂縫,看起來就像一抹淺笑。尤安大可加以反駁,因為他知道,相較於這本珍稀古書的其他特質,這麼一點小缺陷根本無足輕重。他很了解書,因為他在斯德哥爾摩經營一家出版社,而且多年來都熱中於蒐藏古書。在這幸福的一刻他終究沒說什麼,因為原則上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黎娜,而她送的這份禮物讓他更愛她。他閉上雙眼,聞著她的香氣,感覺她,吻她……
號角聲粗暴地把他從永逝的未來夢境拉扯出來,尤安抬眼望著,望進冰冷的當下──救難船已經返航。書和黎娜都不見了,他的愛也一去不返。距離尤安只有幾步之遙的當地新聞記者拋下正在訪問的對象,一個顯然很疲憊、而這時更是目瞪口呆的消防員。記者奔跑著,頂著偶爾還很強勁的陣風,跑到船隻停泊的地方,後面拖著他的攝影師和收音師。也許他迫切希望取得更多激起情緒的畫面,但是他失望了。船長搖著頭,一邊用清楚的手勢朝著岸邊堅守的救難人員和警察強調著,救難隊沒有發現其他人。
黎娜還想告訴他什麼重要的事?她曾這麼對他說,臉上並非開心的表情。尤安揪著頭。
他期盼夢境回返,淚水滑下臉頰。
「安德松先生?」他背後傳來聲音。
「我們現在幫您準備了救護車,您可以前往醫院。請您跟我們來,好嗎?」
尤安從木板堆站起來,轉身,他面前站著之前拿毯子給他的救難人員。他點點頭,跟著他們走向救護車。
有時活著比死去更困難。
一切都會改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