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一九八五:伊卡洛斯從天而降
走了兩英里後,他來到一個小鎮。鎮界立著一個地標,上頭寫著:「哈尼鎮,人口一千四百人。」不錯,不錯的人口規模。仍是清晨時分,街上無人,他選擇一大早走這兩英里路,為的就是這個時間比較涼爽。迎著微光,他走過幾個街區,生疏的感覺讓他迷惘─他不只緊張,還有些恐懼。他盡量不去想他要做的事,這件事已經想得夠多了。
在小小的商業區,他找到了他想找的,一家名為「珠寶盒」的小店。附近的街道上有張綠色長木凳,他走過去坐下來,走了這麼遠的路,身體有些痠痛了。
幾分鐘後,他看見了一個人類。
是一個女人,一個面露疲態的女人,穿著一件走了樣的藍色連衣裙,拖著腳步,沿街朝他的方向走來。他嚇得驚惶失色,立刻撇開視線。她看起來不大對,他以為他們和他差不多高,但這女人比他矮了不只一個頭。她的膚色比他想像的更紅潤,也更黝黑。這樣的外表,這樣的感覺,太不可思議了─雖然他早知道親眼看到的他們,會與在電視上看到的他們不一樣。
最後街上出現了更多的人,大致都和第一個人一樣。他聽到一個路過的男人說:「……就像我說的,這種車現在已經不生產了。」咬字很古怪,沒有他預期的那麼清晰,但他很容易聽懂那個人的話。
有幾個人多看了他兩眼,其中幾個眼露疑色,不過他並不擔心,也不認為會受到騷擾,而且在觀察了其他人之後,他相信自己的衣著禁得起考驗。
珠寶店開門後,他等了十分鐘才走進去。櫃檯後方有一個男人,是一個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的小胖子,正在打掃架上的灰塵。那人停止撣塵看了他一會兒,眼神有點奇怪,然後說:「先生,有什麼事嗎?」
他覺得自己太高了,顯得笨拙,也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張嘴想說話,但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試著微笑,臉龐卻似乎僵住了。他感覺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開始恐慌起來,一時間以為自己會暈過去。
男人依舊盯著他,表情似乎沒有改變。「先生,有什麼事嗎?」他又說。
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說了出口。「……不知道你對這枚……戒指有沒有興趣?」這個平淡無奇的問題,他不知道計畫過多少次,也對著自己練習了一遍又一遍,可是現在聽在他自己的耳裡還是那麼奇怪,像是一串可笑無意義的音節。
對方還是盯著他看,他說:「什麼戒指?」
「哦。」不知怎的,他勉強擠出了笑容,從左手手指褪下金戒指放在檯面上,不敢碰到那人的手。「我……開車路過,車子拋錨了,就沿著大馬路走了幾英里,我身上沒錢,我想或許我可以賣掉戒指。它值不少錢。」
那人把戒指拿到手裡翻來覆去,滿腹狐疑地看著,最後問:「這你從哪裡弄來的?」
那人說這句話的語氣讓他的呼吸哽在喉頭,會不會有什麼問題?金子的色澤?還是鑽石的部分?他試圖再度微笑。「是我妻子送我的,幾年前。」
那人的臉色還是陰沉沉,「我怎麼知道不是偷來的?」
「哦。」他猛然鬆了一口氣。「戒指上有我的名字。」他從胸前口袋掏出皮夾,「我有身分證明。」他把護照拿出來放在檯面上。
那人看著戒指大聲唸道:「馬琳.牛頓贈與T. J.,結婚週年紀念,一九八二。」然後又說:「18K。」他放下戒指,拿起護照,飛快地翻閱著。「英國?」
「對,我是聯合國的翻譯員,第一次到這裡,想看看這個國家。」
「嗯。」男人說,又看著護照。「我就想你說話有口音。」他找到照片,把名字唸出來:「湯瑪士.傑羅姆.牛頓。」然後又抬起頭來。「錯不了,是你,好。」
他又面露笑容,這次笑得更輕鬆、更真誠,只是仍然感到頭暈,感到奇怪─由於這個地方沉重的引力所產生的重量,他的身體永遠彷彿千斤重擔,但他還是設法親切地說:「那麼,你有興趣買這枚戒指嗎?……」
*
他賣得了六十美元,心裡清楚自己被詐騙了。不過現在他有的東西對他比那枚戒指更有價值,比他攜帶的那幾百枚一模一樣的戒指更有價值。現在他有了信心,也有了錢。
他用一部分錢買了半磅培根,六個雞蛋,還有麵包、幾顆馬鈴薯和一些蔬菜─共十磅的食物,他只提得動這麼多。他的模樣引起一些人的好奇,但沒有人問問題,他也不主動回應。反正沒差,他再也不會回到肯塔基州這個小鎮了。
離開小鎮時,雖然關節和背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疼痛,他心情還不錯,因為他已經掌握了第一步,有了一個開頭,還擁有他的第一筆美國錢。但是當他離開小鎮一英里後,在一片荒原上,朝著他營地所在的矮丘走去,一切突然湧上心頭─種種的陌生事物,危險,身體的疼痛,內心的焦慮─這個衝擊實在太大了,他倒地不起,身心靈都抵抗著這個最陌生、最奇怪、最異己的地方對它們施加的暴力。
他很不舒服,漫長危險的旅程讓他不舒服,大量的藥物讓他不舒服─藥丸,接種疫苗,吸入的氣體─焦慮和對危機的預期也讓他不舒服。自身的體重成了沉重的負荷,更是令他格外難受。他多年來始終知道,當時機到來時,當他終於登陸開始進行籌備良久的複雜計畫時,他會有這樣的感覺。這個地方,不管他做了多少研究,不管他怎麼排練他在這裡的角色,都陌生得讓人難以置信─這種感覺,他現在能夠感覺了─這種感覺不可抗拒。他躺在草地上,難受得不得了。
他不是一個人類,但他酷似人類。他身高六英尺半,有的人類甚至比他還要高;他的頭髮像白化病患者一樣白,臉是淺褐色,眼睛則是淡藍色。他的骨架出奇地纖細,五官精緻,手指細長,皮膚幾乎透明,沒有毛髮。他的面孔有一種精靈的氣質,聰慧的大眼透著一種美好的稚氣,白色鬈髮現在已經稍微長過耳朵了。他的模樣相當年輕。
也有不同的地方,例如,他的指甲是假的,因為他天生沒有指甲。他的每隻腳只有四個腳趾頭,他沒有闌尾,也沒有智齒。他不會打嗝,因為他的橫膈膜和其他呼吸器官都非常強健,非常發達,他的胸腔可以擴張大約五英寸。他很輕,大約九十磅。
但他有睫毛、眉毛,與其他手指對生的大拇指、雙目視覺,以及上千種正常人類的生理特徵。他不會長疣,但可能會得胃潰瘍、麻疹和齲齒。他是人;但嚴格來說不是一個人類。還有,像人類一樣,他感情豐富,容易受到喜愛、恐懼、強烈的身體痛楚和自憐的影響。
半小時後,他感覺好多了。他的胃仍舊在翻騰,他覺得自己好像抬不起頭來,但有一種感覺:第一場危機已經過去了。他開始更客觀地觀察周圍的世界,他坐起來,望著他所在的田野,這是一片平坦雜亂的牧草地,長著鬚芒草,東一塊西一塊的褐色草地,融化的雪重新結冰,變得像玻璃一般。空氣相當清澈,天空陰暗,散射的光線非常柔和,不像兩天前的刺眼陽光刺痛他的眼。池塘邊長著一叢光禿禿的深色樹木,樹木另一側立著一棟小屋和一座穀倉。他透過樹木看到了池水,那景象讓他屏氣斂息,因為池水實在太多了。他在地球的這兩天,早見過這麼多的水,但還是不習慣。這是另一件他有所期待但親眼看到仍感震驚的事。他當然知道汪洋大海,知道湖泊河川,從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了,但親眼在一個池塘中看到如此充沛的水,仍舊令他屏住了呼吸。
他也開始在陌生的田野中看到一種美。這裡與他被教導的期望完全不同─他發現這個世界的許多東西都是如此─然而,他現在能夠從這個地方的陌生色彩和特色,從這個地方的新奇景象和氣味得到快樂。這個地方的聲音也給他帶來了樂趣,因為他的聽覺非常敏銳,在草叢間聽到了許多奇怪但悅耳的聲音,窸窸窣窣,唧唧切切,那是承受住十一月初寒冷天氣的蟲。甚至當他把頭貼著地面時,地球本身也發出了細微難聞的呢喃。
空中驀地傳來一陣振翅聲,一對對黑色翅膀湧動起來,接著是嘶啞的鳥鳴,十來隻烏鴉從頭頂飛過,越過了田野。這個安西亞人望著牠們,直到牠們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他笑了,這終歸是一個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