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第一章
二○○四年十一月
費盧杰
我不太記得自己是何時到達費盧杰西北方,那間充當美軍司令部的屋子,就連怎麼去的也快忘了。時間差不多在熔岩犬部隊到達費盧杰,佔領那間空屋後的幾天。我記得過了四天席地而睡、四處閃躲敵軍狙擊手攻擊的日子。同行的還有圓睜大眼,一有風吹草動就胡亂開槍,連自己的靴子也不放過的伊拉克受訓士兵。剛走進這間屋子時,我突然有一種說不上來,彷彿投錯胎的感覺。
超過六十磅重的裝備和背包壓在我的身上,早已讓我精疲力竭。一進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快將行李卸下,好進入夢鄉。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拉瓦』。不過和這隻狗娃的第一次接觸,並非一般想像中的模樣:一隻躺在毯子上的圓滾小狗,像胖嘟嘟的小羊一樣,純真得似乎尚未被世界玷污。錯了,眼前少了會嘰嘰作響的啃咬玩具,也聽不到幼犬稚嫩的叫聲,更沒有望著我的灰藍色天真大眼睛。
不知道這個小傢伙從哪個鬼地方冒出來,只見一團東西朝我滾了過來,剎那間,我血液中的腎上腺素火速飆高,我趕緊往後跳,貼在牆邊尋找掩護。這團比手榴彈大不了多少的東西,突然在我的靴子前停了下來,有如發條玩具般開始打轉。幾天以來所累積的疲倦和緊張,加上眼前的突發狀況,的確讓我嚇了一跳。儘管這時我已看清楚這團東西不過是隻小狗,雙手仍本能的舉起來福槍。
先別怪我如此狠心,居然拿槍對準一隻可愛又無助的小動物。請想想看,我才從街上進來,外面就跟被原子彈炸過沒兩樣。經過聯軍日以繼夜的轟炸後,整座城市早已滿目瘡痍。炮火聲震耳欲聾,停止射擊時的死寂卻讓人更加神經緊繃。這種情況下,即使是一張被風吹起的紙片,都會讓人嚇得立即尋找掩護。
準備對費盧杰發動攻擊前,聯軍曾預先投下傳單,警告少數留在城裡的居民戰事將至。然而,除了少數百姓決定留下外,還有更多憤怒的反叛軍留在城內。他們弄來了數百輛裝載炸藥的汽車、詭雷陷阱,還有雙手顫抖的自殺炸彈客,隨時準備向聯軍展開報復行動。這些視死如歸的反叛軍,甚至連自己的墓穴都已經掘好了。
在地面部隊展開城市巷戰之前,來自空中的戰鬥部隊已經朝費盧杰投擲了數不清的炸彈和飛彈。空中攻擊的頻率太過密集的結果,使得戰機只有三分鐘的時間可以降落、裝卸貨品及彈藥,還得趕在下一批戰機呼嘯而降之前起飛。短短幾天內,費盧杰遭受一百零五厘米、二十五厘米,以及四十厘米炮彈以數百磅的單位輪番攻擊。夜裡火炮攻擊的畫面,就像是來自天外、萬箭齊發的流星雨。那段期間,我和一萬名守在城市外緣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心裡都想著,在如此猛烈的攻擊下,絕對不可能有人刧後餘生。但是在猛烈炮火攻擊後,等我們進駐費盧杰時,狙擊手卻依然像鬼魅般神出鬼沒。
可想而知,這隻理當不可能存在的小狗突然現身衝過來時,我自然會拿槍對準牠。除此之外,我大概還大聲罵了些什麼話,因為此時小傢伙也停了下來,豎起尾巴,抬頭看著我,發出低吼聲。我猜這隻狗娃大概在說:『小心我踹你屁股!』
或許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大些,小狗豎起頸部的毛髮,不斷發出稚嫩的吼叫聲……吠……吠……吠……吠……四腳僵直的前後跳動。 我在牠面前跥了一下腳,想讓牠安靜下來,但這麼做顯然沒效,小傢伙似乎更生氣,從胸口吼出的吠聲節奏變得更強烈。
『嘿。』
我把來福槍挪到背後,然後彎下腰。小狗立刻往後跳,嘴裡仍吠個不停,兩隻眼睛始終盯著我的臉。
『嘿,安靜點。』
小狗的模樣就像隻圓滾滾的熊貓,牠一邊叫,一邊好奇的靠近我,等到牠開始嗅聞我身上的味道時,終於安靜下來。
牠的眼神裡仍然透露著緊張的情緒,牠畢竟只是一隻幼犬,剛才的虛張聲勢難掩心裡的不安。雄性荷爾蒙和腎上腺素在牠的身體裡流竄著,雖然感到害怕,但小狗的表現不失勇敢,不禁讓我想多多認識一下這個小傢伙。
我的手移向口袋,小狗看到我動了起來,又開始發出低吼聲。吠……吠。我拿出一顆子彈,吠……吠……慢慢遞向牠,或許牠會以為這是食物之類的東西。小狗果然停止吠叫,向前探聞著味道,我覺得自己的巧思還挺管用的。
『嘿,小傢伙。』
牠嗅聞著空氣中的味道,沒什麼特別之處,鼻子直接朝子彈靠了過來。金屬的味道似乎讓牠感到好奇。這時我才猛然發現自己的手有多髒,我已經有一週的時間沒洗手,油污和血漬讓皮膚變得又黑又髒。
我傾身向前,這個舉動又嚇著了小狗,牠轉身就往後跑。
『嘿,回來。』
我站在原處不動,看著這小傢伙一頭跌撞上身後的牆。原以為牠會感到疼痛,沒想到小狗站穩了身子,小腦袋晃了晃,接著又繼續往後跑。
『嘿,回來。』
小狗停了下來,豎起耳朵看著我,半截粉紅色的小舌頭還露在嘴巴外頭,像個小傻蛋一樣好笑。我猜牠心裡八成在想:『來追我啊!我才不怕你呢!』
小傢伙蹬著腳掌,不停繞著圈子打轉,一個不小心又撞上了牆。傻呼呼的模樣讓人覺得越看越有趣。我用手抹了抹眼睛前的防風鏡,想看清楚這小傢伙到底長什麼樣子。我裝做沒看到牠撞上牆,趁著牠靠近時,一把將牠抓起。
『你是個硬漢,對不對啊?』
這小傢伙全身都是煤油味。
『你是擦了哪個牌子的古龍水啊?』
牠的體重比我想像中還要輕,差不多不到五百公克。小狗在我手中不斷扭動,並不時舔著我那張沾滿煙硝、塵土的黑臉。
『你是打哪兒來的呢?』
雖然嘴裡這麼問,其實我清楚得很牠是打哪來的,更了解接下來牠會上哪兒去。因為相同的狀況我已經見識過太多次了。離開本國到海外作戰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們,經常會因結識美麗的異國女孩、天真的孩童,或者毛茸茸的可愛動物,而卸下心防,表現得太友善。軍紀嚴厲禁止這類情形發生。儘管眼前這個勇敢的小傢伙,就像是從聖誕樹下的盒子裡蹦出的禮物一樣討人喜歡,我仍得冷靜下來。
科普曼,部隊可不准我們養寵物啊。
然而眼前的這個小東西,仍不停地舔著我,圓滾滾的小身體在手裡扭動著。這種感覺我到現在仍忘不了。我喜歡手裡握著牠的感覺,我猜想,這小傢伙一定原諒了我剛才嚇到牠。至於在這場戰役結束後,我是否仍然活著、回家後又要幹什麼、人類是否是一種偏執的動物,此刻完全不用思考這些惱人之事。只是靜靜的感受另一個小生命在我手中蠕動的感覺,舔著我的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