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冰冷的男人
班機緩緩靠近天藍色的登機梯。
隨後,我們便踏進北韓的下午。微風輕柔,空氣溫暖,天色灰白,有春天的味道。
我把食指放在手錶的測量鈕上,在走下登機梯的階梯時一直按著,踏到地面後,手錶嗶了一聲:脈搏跳了一百二十一下,和我們的班機號碼一模一樣。
航廈中有玻璃隔間,低矮的天花板上只亮著幾管日光燈。這棟兩層的建築似乎只由一個長形空間組成,一人高的木板牆各寬約一公尺,隔出四分之三的空間。抵達的旅客全部聚集在此,沒有看到出境旅客。若有一班客機起飛,通常都是安排去載入境旅客的。
每個角落可見穿著橄欖綠色制服的人,左前方有兩個海關窗口,前方有一台X光機連接著輸送帶,對面是唯一的行李轉盤。
商務人士三兩成群,五個西方人一組,兩組亞洲人,各有三個人。遊客大部分成雙成隊,只有一個人顯然是獨自旅行。一個高大強壯的男人下半身穿著迷彩褲,綴有琳琅滿目口袋的土黃色背心,把他的肚子繃得緊緊的。他四處走動,一邊喊道:「羊角島?誰要到羊角島果級飯典?有人要去嗎?羊角島?」
所有人都得去羊角島國際飯店,那是給外國人留宿的旅館。
一位滿頭白髮的肥胖英國女士,穿著綠色風衣,腰纏霹靂腰包,跑去跟那人攀談。但是他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於是她尋求協助:「這裡有德國人嗎?」
一位綁著辮子頭,年近四十的苗條女子說:「我是奧地利人,會說德語。」
「喔,親愛的,妳可以幫助他嗎?」
後來才知道,機場裡大部分遊客都屬於同一個旅行團,打算進行為期七天的北韓之旅。桑德拉和我會心相視,她很不以為然地飛快白了一眼。
「是的,謝天謝地!」我說。
「我們這輩子應該都受不了旅行團。」
「我們還真應該遷就一下,參加旅行團。」
建築物尾端通往外面的地方,一身深色西裝的北韓人兩兩成組等候著,大部分都是男性。少數的女性身著黑色套裝,裙長及膝。這些人都是導遊,兩位導遊管理一組遊客。看到他們站在那裡的樣子,我立刻明白,和旅行團比起來,我們兩個在受到監視方面一定比較吃虧,他們一個人就可以監視我們一個。若置身在團體裡,他們一定無法迅速掌握全貌。
就我們的立場來看,哪組導遊分配給我們完全無所謂,反正他們總會找到我們。
我趁著等待提領行李的時候打量海關人員。和其他國家一樣,他們面無表情,嘴巴抿成一條線,瞳孔來回比對眼前的人。
我想起桑德拉的iPhone,試圖在腦中想像他們對於桑德拉想要保留手機,會表現出多大的善意,最無害的狀況當然就是把我們遣返。
忽然間,我身後響起桑德拉的聲音。
「噢,不,我不是韓國人,我是越南人。」
「越南人?真的?」那位英國女士說了聲抱歉。桑德拉說了一些關於「度假」,還有來到這裡真是瘋了之類的話。
「怎麼回事?」我問道。
「她以為我是某個領隊。」桑德拉搖頭,黑色長髮跟著甩動,然後頭朝出口方向一點。「我和他們長得完全不一樣。」
「當然啊,他們又沒人穿皮夾克。」
「是臉,兔子,是臉啦。」
在我要表達不同意見之前,她忽地不耐煩說:「別說,兔子,真的別說。」她氣得杏眼圓睜。
沒多久,桑德拉的旅行袋和我的行李箱顛顛簸簸掉了出來。我們才一拿起行李,有個穿制服的人就招手喚我們過去。他臉上的皺紋如織網交錯,眼睛是古老冰川的顏色。
他指著X光機,我體內竄起一股熱浪。我指指自己的行李箱,又指指X光機,想要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但只聽他拿一堆朝鮮話轟炸我。
我使勁抬起新秀麗行李箱,放在輸送帶上。官員冰冷的眼睛立刻轉向監視螢幕,螢幕前有個矮小的女士正在操作。她搽了唇膏與腮紅,散發出一股魅力,和不成熟畫家所創作的冬季風景畫中的女孩一樣,毛領小外套取代了制服──我忽然有股衝動,好想吃烤蘋果。
官員覷起眼,臉上的皺紋更多了。他口裡嘟嘟囔囔,臉頰豐滿紅潤的小女士低下了頭,迅速點了兩次。
X光機吞沒了我的硬殼行李箱和桑德拉的旅行袋。我的額頭不斷冒汗,眼鏡滑了下來。上次出現這種感受還是出現在我站在地圖前面要找出北韓的位置時,儘管當時我還是辦到了。
如果他們的搜索作業成功的話,怎麼辦?
出國前我們斟酌許多,思索著若有機會遇到當地人的話,該怎麼取悅他們。我們不想像航海家一樣送出五彩繽紛的玻璃珠或者鏡子,送的東西也不能讓人一眼看出是禮物,必須像是自己用的才行。
我倒是沒料到會在過境區就被揭發。嚴格說來,我們甚至還沒踏進這個國家咧。
我們在兩個行李中分別放進小片包裝的巧克力,每一片是二十公克,一共有半公斤,包裝紙上寫著諸如「驕兵必敗」之類的諺語。
如果有第一個指責,可能是:觸犯賄賂罪,以及散播蠱惑人心的標語。
除此之外,桑德拉在北京和阿布達比將所有免費的亮面雜誌全塞進行李。這樣看來,第二個指責可能是:輸入敵方的宣傳品。光是一本關於北韓的國外旅遊指南,據說就會被分類為敵方物。
此外,他們會在螢幕上看見我行李裡一輛保時捷小汽車的輪廓。我打算把這輛玩具跑車放在平壤各地拍照──為了我最新一本書的臉書專頁拍的。這本書的最後一章裡,桑德拉和我會圍著保時捷裸體跳舞。當然,桑德拉對我的拍照計畫一無所知。第三個官方指責:引進紅色小汽車。
第四個指責,不是來自官方:「兔子,看吧!」
如果最後他們逮捕的是我而不是桑德拉,一想到桑德拉那副勝利的嘴臉,我就開始覺得不爽,雖然我的手機根本就留在家裡。
螢幕前那位監視人員的圓臉毫無反應,要不是這機器和北韓閱兵典禮上的火箭一樣是贗品,就是他們在找比巧克力、畫刊和玩具小汽車危險的物品。
皺臉制服男指著桑德拉在入境表格「掌上型電話、手機及其他通訊工具」那一攔畫上的小叉叉。
桑德拉搖頭。
皺臉制服男直視她的雙眼,口裡迸出一個字,不是什麼好聽的字眼。
我把自己的筆電拿給他看,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小型筆電裡可能洩我底的檔案,早已被我覆蓋三次,刪除掉了。我帶這個工具前來,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要處理拍攝的照片,給家鄉的相簿留個紀念。
他根本甩都不甩我。
或許我應該當場透露我們之後再也不會看見這座機場。
「趕快交給他。」我咬牙切齒低聲說。桑德拉照我的話做了,但光是她把手機啪地放在皺臉制服男手上的動作,就足以讓人我們被關起來。
我的脈搏劇烈跳動。
穿過金屬探測門時,沒有嗶嗶大響。海關窗口後面,一個穿制服的人用力把印章蓋在我們的護照上,然後收走。現在他們拿走我們三樣東西了。
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可以離開過境區,終於正式踏上這個兩個星期前才完成核試驗的國家。
我們還來不及喘口氣,就有兩個男人走向我們。
「薛佛女士、艾瑟特先生嗎?」
兩人一身黑色西裝,面帶笑容,站在我們面前。他們翻領上別著兩位永恆國家領袖的徽章:金日成與金正日站在紅色旗幟前,臉上露出賣牙膏模特兒般的燦爛笑容。
二○一二年之前,北韓官方上都還是由死者主政。國父金日成一九九四年過世後,被尊稱為「永遠的主席」。他的兒子金正日遵循儒家禮儀,服喪三年後,接掌國家事務。金正日於二○一一年末逝世,不久就被擁戴為「朝鮮勞動黨永遠的總書記暨永遠的國防委員長」。就這樣,北韓成了世界上唯一由兩位死者正式執政的國家。
由於這種狀況自然只會造成傷害,因此在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金家第三代接手管理國家事務,也就是金正日最小的兒子金正恩。他應該是一九八三或者八四年的一月八日出生,但是為了能與一九一一年受精、一九一二年誕生的祖父與國父金日成一致,就把他的出生年定為一九八二。在偉大國家領導人百歲冥誕時,也就是預言即將開啟強盛大國這一年,金正恩正式邁入三十歲。一開始,金正恩被稱為「朝鮮人民軍最高司令官」,幾個月後成了「元帥」和「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後來還讓人稱他是「偉大的領袖」,他父親生前也沒膽子敢這麼做。金正恩為了日後能負起領導獨裁專制的責任,在瑞士伯恩接受過多年的教育。
兩位導遊的目光在我們的臉龐和他手中的影本來回游移,確認我們和申請簽證時附上的照片十分雷同後,比較高大的那個露出燦爛笑容說:「歡迎來到我們朝鮮。」如果忽略「Ä」和「Ei」的發音不太標準之外,他似乎在金日成大學裡把德語學得很好。
「還是個孩子啊。」桑德拉嘟噥著。我們的導遊看起來不超過十七歲,和我們說話的那位人高馬大,額頭上覆蓋著瀏海,豐厚的嘴唇後面藏著歪斜的門牙,淺藍色的襯衫搭配黑色西裝,領帶也是黑的。
另一位體型明顯較為短小精悍,頭髮分邊清清楚楚,整顆頭塗滿髮膠,閃閃發亮,額頭又寬又平,眼睛是兩條黑線,上方的眉毛粗得像拇指一樣。他也穿著淺藍色襯衫,但與同事不同的是,他的是扣領襯衫,領帶則閃耀著銀色光澤。
「哈囉,您好。」桑德拉伸出手,我也馬上跟著做。我這輩子可是第一次觸碰到北韓人耶,他們的手感覺很溫暖。
「兩位飛行還愉快嗎?」小個子接過桑德拉的旅行袋說,明顯聽得出是硬背來的台詞。
我們表達對旅途感到萬分滿意。
「我是鄭先生。」高個子說。
「我是林先生。」小個子說。
「他們拿走我的手機了。」桑德拉說。
「噢,請您別擔心。」高個子看來是主管。「官員只是為您保管,我們也保管您的護照。您搭機回國時,東西全都會交還給您。」
「很好。可是,我們沒有要搭機回國啊。」桑德拉說。
兩位導遊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
為了多看看這個國家,我們回程時訂了從平壤開往北京的火車,所以東西如果保留在機場,將是個麻煩。高大的鄭先生顯然也了解這點,答應會處理這件事後離去。
鄭先生和皺臉制服男之間的對話,宛如機關槍射擊。矮小的林先生這時建議說:「我們何不到室外曬曬太陽呢?」
雖然外面沒什麼陽光,我們仍舊乖乖聽話。
機場外頭整齊停放著好幾輛時髦廂型車,一輛比一輛閃光耀眼,全屬於同一型車款,灰色的水箱閃耀著晶亮的鐵鉻色。款式完全沒見過,對於汽車迷來說應該是種幸福的挑戰。我們走向一輛沒有雨刷的廂型車,赤裸的金屬架壓在玻璃上。一位乾巴巴的男子一身灰西裝,短手短腳,正在彈掉車子最後的灰塵。他是我們到現在為止看過年紀最大的北韓人。
「我們在這裡等鄭先生過來。」林先生笑說,笑意底下好像窺伺著無以名狀的東西。他看到我的手腕,說:「您想要知道我們的時間嗎?」
「一定比北京晚一個小時,對吧?」
林先生看但一下自己的錶。我才來得及看到皮錶帶的顏色,他的手立刻就放下了。「現在是下午四點四十分。」
根據我錶的數字顯示,北京現在是四點。我這灰色的奇蹟該不會才三天就掛了吧?我趕緊把時間調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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