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她一到醫院便開始工作,極少有時間做別的事,此外,她並不喜歡和同事一起喝咖啡;感覺很不自在。她不是害羞,但也許欠缺了什麼,阻礙她透過咖啡與人交際。她到那兒主要是為了病人,而不是因為某種特殊的虔誠信仰,或是想要看顧其他人的特別欲望。她在醫院工作以便和他們談話,陪伴他們。病人會在醫院是因為生病,意味著他們基本上呈現的是真正的自我:坦率、富有人性、誠實,這讓她感覺自己可信賴而且能發揮作用,這正是她想要的,也是她持續來上班的動力。病人很少會胡言亂語,除了他們開始好轉的時候,到那時她就會離開他們,他們也離開她,或許這就是蘇菲最初選擇護士做為職業的原因。
她是否沉浸在別人的不幸中?也許吧,但她並不覺得那是她正在做的事。感覺比較像是她依賴他人,仰賴著別人的誠實,依靠著他們的坦率,抑或偶爾瞥見人們顯露內在自我的機會。當她遇到這樣的病人時,那些病人往往成為病房裡她的最愛,她喜歡的對象幾乎總是予人深刻印象的人物。「給人深刻印象」是她使用的辭彙,每當他們出現在她面前,她總會停下來思考,或許是不由得受到吸引,心中感覺充滿了難以確切表達的希望。那些挺直腰桿勇於帶著笑容面對人生、內在令人敬佩的人,她總能一眼就看出來,儘管她無法解釋方法或原因,彷彿這些少數人讓他們的靈魂綻放,好似他們選擇最好的,而不要僅是不錯而已的東西,彷彿他們膽敢看清自己各個不同的面向,即使是陰暗、隱秘的一面。
她捧著托盤走向走廊盡頭,朝十一號病房的赫克特‧古茲曼走去。三天前,他在市中心過行人穿越道時被撞倒而住院,右腿膝蓋以下斷了。醫生認為他的脾臟有點問題,因此留他住院觀察。赫克特年約四十五,長得好看但並非英俊,個頭魁梧但不胖。他是西班牙人,不過她覺得她能看出他的五官有些許北歐人的影子。他的髮色相當深,有幾綹較淡的髮絲。他的鼻子、顴骨和下巴線條分明,皮膚接近沙褐色。他說著一口流利的瑞典話,整體令人印象深刻,可能是因為那雙觀察敏銳的眼睛點亮了他的臉龐,或許是因為儘管他身材高大卻動作輕盈。抑或者可能是因為他那不做作的冷淡,每回她走向他,他總是微微一笑──彷彿他清楚她知道,而她的確知道,因此對他回以笑容。
他端坐在床上,鼻子上架著閱讀眼鏡,假裝全神貫注地看書。當她在他身邊時,他總是做類似的事,假裝沒看見她,裝作正在忙碌的樣子。
她挑選出藥丸放入小塑膠杯,然後遞一杯給他。他繼續看書頭也沒抬地拿了杯子,將藥丸傾倒進嘴裡,接過一杯水,吞下藥丸,視線自始至終沒離開書本。她給他第二劑藥,他照剛才同樣的動作吃了藥。
「總是一樣的美味。」他輕聲說完抬起頭來。「蘇菲,妳今天戴了不一樣的耳環。」
她發覺自己正要抬起手來摸耳朵連忙打住。
「可能吧。」她說。
「不,不是可能,是確實。這副耳環很適合妳。」
她走向門把門拉開。
「我能喝點果汁嗎?如果可以的話?」
「可以。」蘇菲說。
在門口她撞上自我介紹說是赫克特的親戚的男人。他長得不像赫克特,瘦瘦的但肌肉發達,黑髮,比中等身材高,警惕的藍眼睛似乎留意著周遭發生的一切。親戚朝她簡略地點個頭。他用西班牙文對赫克特說些話,赫克特回了幾句,然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蘇菲有種自己是笑話的感覺,忘記了果汁那回事。
古妮拉‧史特蘭白拿著一束花坐在走廊上,看著護士由赫克特‧古茲曼的病房走出來。當護士走向她時,古妮拉仔細地審視她。她能看見的可是愉快?那種本人自己沒察覺到的愉快?那女人走過她的身旁。在她左邊胸前口袋上的小徽章說明她是「索菲亞姐妹」──索菲亞赫美學院的畢業生。徽章旁邊是名牌。古妮拉有時間看清楚她的名字叫蘇菲。
她看著蘇菲走開。那女人的臉蛋很美。美得像是天賦的特別恩典︰細緻、素雅……清新。護士從容自在地走著,彷彿她讓每隻腳在踩下一步之前僅輕輕擦過地板。這種走路方式很有魅力,古妮拉心想,她盯著蘇菲看直到她消失在另一間病房中。
古妮拉留在原地思索,她的思考是根據情緒方程式。她再朝蘇菲剛才消失的方向看一眼,接著轉向十一號病房,赫克特‧古茲曼就躺在裡頭。那兒有個什麼東西。一種活力……某種肉眼看不見的明顯東西。那個女人,蘇菲,將其帶出了病房。
古妮拉站起來,順著走廊走下去,然後窺探一下職員室,裡面空無一人,本週的值勤人員表掛在牆上。她張望走廊四周之後溜了進去,走向值勤人員表,手指順著表往下滑動查看著上面的名字。
海倫娜……
羅傑……
安……
凱羅……
尼克……
蘇菲……
蘇菲‧布林克曼,她唸了出來。
她將那束花塞進輕便摺疊桌上的空花瓶,隨後離開病房。在電梯裡,她拿出手機,打電話到辦公室,詢問蘇菲‧布林克曼的地址。
她沒有回到位在布拉赫街的警察局,而是從丹德呂德醫院開上高速公路,轉入斯托克松德的花園住宅區。她在小路迷宮中迷失了方向,似乎是小路積極地想阻攔她到達目的地一樣,結果她不斷地開車兜圈子,感覺好像胡亂地在起伏的山丘上上下下,直到終於找到了正確的路。她查看了房子的門牌號碼,在一棟有著白色細部裝飾、小巧黃色的木造花園住宅外面停了下來。
她在駕駛座坐了一會兒,環顧四周。這是個寧靜的地區,樹葉繁茂,樺樹即將開花。古妮拉下車後,一陣稠梨的香味襲來,她轉了整整一圈查看鄰居的房子,爾後審視蘇菲的家,她的房子很漂亮,比鄰居的略小,給她一種不若其他戶人家整齊的印象。她再轉一圈,比較一下,不,蘇菲‧布林克曼的房子並非不整齊,只是正常,異乎尋常的是鄰居的房子──有點完美主義──沉悶、毫無生氣的井然有序。再看看蘇菲的房子,看起來有活力多了,木工不是剛油漆過,草地不是剛修剪,碎石子小徑不是才剛耙平,窗子並非才剛擦乾淨。
古妮拉試探性地走幾步通過大門,小心翼翼地走上碎石子路,透過面對馬路的廚房窗子窺視裡面,所能看到的廚房看起來十分雅致,是混合新舊風格、引人注目的組合,有漂亮的黃銅水龍頭、Aga品牌的爐子、老舊的橡木流理台,而天花板的吸頂燈挑選得極為適當,非常的悅目、獨特。因此,有一瞬間,古妮拉感到嫉妒的苦悶。她繼續觀察,視線停留在玄關窗戶上的大花瓶裡的鮮切花,她往後退仰頭看,看見樓上窗台上有另一個美麗的布置。
在開回城裡的車上,她的大腦開始高速地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