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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樓,這位先生。」
「喔,但這裡是金盛酒店,沒錯吧?」
「對,沒錯。」
「但是我……喔,天吶。」卡德熙一個鬆手,紙片飄然落在隨扈腳邊。
隨扈嘆了口氣,彎腰欲撿。
她沒有看見卡德熙微微閃身,站到了她身後,更沒看見他抽出刀子,所以當鋼鐵狠狠劃開她咽喉時,她自然是不及反應。
噴灑而出的血沫是如此壯觀。卡德熙閃身避開,小心不讓衣服濺上血跡──在那瞬間他還想到避免沾血向來是他最古怪也最有價值的專長之一。隨扈癱軟跪地,掙扎喘息。他又向前一撲,瞄準她後腦勺送出一擊致命的側踢。
隨扈軟倒在地,血如泉湧。卡德熙再次放下手提箱,戴上棕色手套,將刀子擦拭乾淨,收回刀鞘。接著又在隨扈身上搜索一陣,找到一把飯店鑰匙──這次是四○二號房──然後抓起隨扈腳踝,將她拖過角落,以免被人看到。
動作快,快,快,快!
他一耳貼在四○二號房門上──這層樓全是套房──房內什麼動靜也沒有。於是他打開了門,將隨扈拖進房內,把屍體扔在沙發之後。接著再將棕色手套擦拭乾淨,脫了下來,走出房外,一面前進,一面不著痕跡地撿起手提箱。
跨過血漬時,他幾乎就要開心地吹起口哨了。卡德熙向來是使刀的好手,他非專精不可,因為,在朱科夫城執行一項任務時,有個大陸人對他走路的姿勢有意見,便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割斷他咽喉。卡德熙死裡逃生,在頸間留下一道猙獰的傷疤,也從此偏好用骯髒的手段近身暗殺。大陸人怎麼對我們,我們就怎麼對他,他過去曾這麼對同僚說。
他走向四○八號房──如他所料,這間房就在頂級套房正旁邊,也就是夏拉.柯梅德過去一個月來的辦公處。但她究竟是在這裡做什麼,卡德熙就不得而知了。據說她是在做某種慈善事業,尋找孤兒並安置他們之類。
但根據卡德熙的雇主所說,事情沒那麼簡單。
不過話說回來,卡德熙一面悄悄打開四○八號房的門鎖,一面思忖,那混帳瘋子也說這飯店戒備森嚴,他打開房門,但我可不認為那兩個年輕菜鳥稱得上什麼厲害的防衛。
再次地,卡德熙試著不要去想身上的外套和靴子,也不要去想雇主說這兩樣裝扮可以抵禦柯梅德的防衛──不用說,這代表柯梅德的房間之內充滿了卡德熙肉眼無法得見的防護措施。
這點,可是令他非常不安。
還真是樁爛差事,他想,在身後關上房門,不折不扣的鳥差。
套房內空無一人,但屋內的陳設卡德熙再熟悉不過。從遠方辦公桌上的武器到床頭櫃上的維安報告他已不知見過多少次。那些隨扈就是在這準備他們的勤務:那個是他們用來在陽臺上監控街道的望遠鏡,那裡是他們輪班空檔時假寐打盹的休息處。
卡德熙無聲無息地走至牆邊,將耳朵貼在牆上,凝神傾聽。他幾乎可以確定柯梅德就在隔壁房內──她以及另外兩名隨扈。對一名卸任首相來說,這數量多到極不尋常,但話說回來,柯梅德收到的死亡威脅恐怕要比世上任何一個人都來得多。
他可以聽見兩名隨扈的動靜:他們清了清嗓子,細若蚊鳴地咳了幾聲,但完全沒聽見柯梅德的聲音,這可怪了。
她應該在房內的,不會有錯。他明明做足了功課。
卡德熙心念飛轉,悄悄走向陽臺。門上有玻璃窗,窗上掩著薄薄的白色窗簾。他側身潛至窗前,斜眼打探鄰房的陽臺。
卻陡然瞪大雙眼。
她在。
那女人就坐在那,卡者大君的後代、神靈與大陸的征服者,並在近二十年前親手殺了兩名聖主。
她是多麼的嬌小,多麼的脆弱,一頭蒼蒼的白髮──雖然年歲未到,髮鬢卻已然成雪──她佝僂地坐在一把小巧的鐵椅中,望著下方的街道,小小的手中捧著一杯蒸氣氤氳的熱茶。她的嬌小和平凡都令卡德熙大為震驚,幾乎要忘了自己是要來做什麼。
不對,他一面後退,一面思忖,她不該在外頭,不該這樣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太危險了。
思索的同時,他的心也跟著涼了下來。即便這麼多年過去,柯梅德骨子裡也依然是個情報員。一名情報員為什麼要觀察街道?為什麼要冒險暴露行蹤?
答案再明白不過:當然是因為柯梅德在找某樣東西,一則訊息,或許。儘管卡德熙不可能知道訊息的內容或抵達的時間,但柯梅德可能會因此有所行動,進而打亂一切。
卡德熙立即旋身跪下,打開手提箱。箱裡裝著一個非常新穎、非常危險,也非常邪惡的物品:一枚改良式的人員殺傷地雷,不僅特別改造成將所有爆破力集中於一側,更為了這次任務進一步強化了地雷的威力,因為大部分的人員殺傷地雷可能無法成功爆破牆面──但這顆炸彈威力強大,應該沒有問題。
卡德熙拿出地雷,悄悄架設在夏拉.柯梅德套房的鄰牆上。他舔了舔嘴唇,開始啟動程序──三個簡單的步驟──然後定時四分鐘。這應該足夠他遠離危險。但若出了什麼差錯,他還有另一個新玩具:一只需要時可以讓他提早引爆地雷的無線電遙控器。
他由衷希望自己不用那麼做。因為提早引爆,代表地雷爆炸時他可能尚未趕到安全範圍,但還是得防範於未然,一不做,二不休。
他起身,朝柯梅德瞥上最後一眼──喃喃道:「別了,妳這該死的賤貨。」──然後悄悄走出門外。
走廊上,他再次經過血漬,循梯而下。下樓後,他穿過大廳,所有人依舊忙著他們那些庸庸碌碌的瑣事,打呵欠、翻報紙,頂著宿醉擤鼻子、喝咖啡,或試著決定要怎麼度過自己的假期。
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卡德熙。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快步穿過大廳,走出門外,來到細雨綿綿的街上。
這不是卡德熙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所以他應該很冷靜才對。他的心跳不該如此急驟、如此狂亂,但卻是如此。
柯梅德……終於,終於,終於,終於……
他該揚長而去,往南走,或往東走。但他卻無法抗拒。他往北前行,直到抵達柯梅德方才垂眼凝視的街道。他想再看她最後一眼,想欣賞他即將到來的勝利。
卡德熙轉過街角。陽光終於穿破雲層,街道上罕無人跡──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上工了。他一直小心翼翼藏身在街道邊緣,默默倒數,和金盛酒店保持安全距離,同時又不讓酒店側牆離開眼角餘光……
他的視線在飯店陽臺間梭巡。然後,他看見她了,坐在四樓的一個陽臺上。即便從這裡,卡德熙也能看見她熱茶上的裊裊蒸氣。
他閃身藏進一扇門邊,注視她,血液因期盼沸騰。
快了、快了。
這時候,柯梅德忽然坐起身,雙眉顰蹙。
卡德熙也皺起眉頭。她看見了什麼?
他微微離開門邊,探頭察看她的視線落點。
他看見了:一名大陸少女站在人行道上,抬頭緊盯柯梅德的陽臺,瘋狂打著某種手勢。少女膚色蒼白,臉上頂著個朝天鼻,髮絲捲曲凌亂。卡德熙從沒見過她──這可不妙。他的小隊明明做足了研究,照理說所有與柯梅德有聯繫的人他們應該都知道。
但那手勢並不難懂──先是伸出三根手指,然後是兩根。卡德熙不明白數字的意義,但那手勢要傳達的訊息再清楚不過:是警告。
少女一面向柯梅德打手勢,一面環顧街道,視線最後落在卡德熙身上。
少女凍結原地,與卡德熙四目交會。
她瞳孔的顏色非常、非常奇特,不藍、不灰、不綠,也不棕……看上去,竟是一絲色彩也無。
卡德熙抬頭朝柯梅德望去,看見柯梅德雙眼正牢牢盯著他。
柯梅德嫌惡地皺起面孔。不可能啊──距離這麼遠,又過了這麼久──但他可以發誓,她認出他了。
他看見柯梅德唇齒掀動,吐出三個字:「卡德熙。」
「可惡。」卡德熙咒罵。
他右手飛快朝藏了無線電遙控器的口袋伸去,望向那名蒼白的大陸少女,估忖她會否出手攻擊──但少女已然消失,馬路另一頭的人行道上杳無人跡,四處不見她蹤影。
卡德熙忐忑難安,舉目張望,暗自思忖她是否埋伏在哪,伺機發動攻擊。但少女就像蒸發一樣,不知所蹤。
他又抬頭向柯梅德望去──卻看見一幅不可能發生的景象。
那名蒼白的大陸少女已來到飯店陽臺上,攙扶柯梅德起身,想帶她盡快離開。
他呆若木雞,楞楞看著兩人。那女孩怎麼可能那麼快出現在那?她怎麼可能平空消失,忽然又出現在街道另一頭的四層樓上?這不可能啊。
少女踹開陽臺的門,硬把柯梅德拉進房內。
被發現了,他想:他們要撤退了。
卡德熙的手按在遙控器上。
距離太近了。他就在對街,但行動已然敗露。
無計可施了,一不做,二不休。
卡德熙按下開關。
爆炸的衝擊力將他掀翻在地,瓦礫如雨點傾盆而下。他雙耳陣陣嗡鳴,淚水盈滿眼眶。那感覺就像有人狠狠搧了他好幾巴掌,又在他肚子上重重踹上幾腳。痛楚自右脅傳來,他緩緩領悟自己是被震波砸到了牆上,只是事情快到他不及會意。
卡德熙只覺天旋地轉,緩緩坐起。
放眼望去,一切都顯得如此遙遠、昏暗。周遭充滿窒悶的驚叫,濃煙密布,塵硝彌漫。
卡德熙用力眨了眨眼,看向金盛酒店。飯店右方頂層的角落像顆腫瘤般被除得乾乾淨淨。原先柯梅德所在的陽臺此刻已只是一大道支離破碎、黑煙繚繞的缺口。看來,地雷不僅炸燬了柯梅德的套房,連四○八號房以及周遭大部分的客房也沒能倖免於難。
但到處不見柯梅德或那名古怪的大陸少女行蹤。他強忍住上前確認任務是否成功的衝動,只是偏著頭,仰望飯店的缺口。
一名大陸人──從衣著看來,大概是個烘焙師傅──攔住他,激動地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卡德熙只是轉身就走,沉著冷靜地朝南前去,穿過攢動的群眾、警察、在街上呼嘯而過的救護車,以及聚集在人行道上的圍觀者,所有人的視線都緊盯著北方金盛酒店上空的濃煙不放。
他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做,只是一股勁兒地往前走,幾乎連呼吸也沒有。
他回到藏身處,確認門窗都沒有遭到破壞後,打開門鎖,走進屋內,直接走到無線電前,打開電源,在那整整站了三個小時,只是聽。
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直到電臺終於開始報導爆炸事件。他又繼續等,直到他們終於宣布:
……適才確認賽普爾前任首相夏拉.柯梅德已於爆炸中身亡……
卡德熙緩緩吐了口氣。
又緩緩、緩緩地坐倒在地。
然後,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