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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瑞安換上一張禮貌的表情,轉身面對拄著鑲滿珠寶枴杖的堂姐。這根枴杖是莊園裡僅存的幾樣美麗物品之一,屬於最醜惡的人所有也不令人意外。潔絲敏早就不再去找銀血人皮膚醫療師,以追求「優雅地老去」,她是這樣說的。只不過,事實上是因為他們家族已經負擔不起去找最有才華的史柯儂思門脈進行治療,甚至連去找那些平凡身分的醫療師學徒都沒辦法。現在她的皮膚已經鬆垮垮、蒼白死灰,皺皺的雙手和脖子上還有紫色的老人斑。今天她戴了一條檸檬黃的絲質頭紗,藏起日漸稀疏、幾乎蓋不住頭皮的白髮,配上一件飄逸的長裙。被蠹蟲啃食的邊緣倒是藏匿得很好,潔絲敏就是這麼擅長製造假象。
「請你幫幫忙,把那些拿到廚房去好嗎?朱利安。」她說道,一邊伸出留有長長指甲的手指往糖果一指,「廚房裡的家僕一定會很感激的。」
柯瑞安用盡全身力氣才忍住沒有冷笑出聲。所謂「家僕」不過就是一個紅血人男管家,年紀比潔絲敏還要大,連牙齒都沒有,以及一位廚子和兩個年輕女僕,她們的工作內容包含想辦法照料整個莊園。她們可能會喜歡糖果,但是當然潔絲敏不是真心要讓她們有機會愉快享用。糖果最後的下場就是被丟進垃圾桶,或是被拿到她房裡藏起來還比較有可能。
從朱利安的表情看來,他也頗有同感,但是跟潔絲敏爭辯只是徒費工夫,就像等待腐爛的老樹結果一樣。
「沒問題,堂姐。」他用一種更適合喪禮的口氣說道。只見他的雙眼帶著歉意,而柯瑞安的眼中則滿是厭惡。她只稍微掩飾臉上的嘲笑神情,看著朱利安伸手扶起莎拉,另一手把那不恰當的禮物撈起。這兩人都忙不迭想離開潔絲敏的領地,卻又百般不情願把柯瑞安留在原地。可是他們也只能這樣做,大步離開了休閒室。
沒錯,快離開吧,你們每次都這樣。柯瑞安被拋下來獨自面對潔絲敏,這女人已經決定,將柯瑞安教成傑可斯門脈的體面女兒這件事,就是她自己的責任,基本上可以簡單地這麼說:安靜。
每當父親從宮廷回來、從期待傑瑞德大伯快點去世的漫長等候中回來的時候,她也很常被獨留在父親面前。傑可斯門脈的領導者,艾德羅納克地區的州長,膝下無子,所以他的頭銜會傳給弟弟,在那之後會傳給朱利安。至少他底下已經沒有其他孩子了。珍娜和卡斯賓這對雙胞胎在湖居者之戰的時候不幸喪命,這件事不但使得他們的父親膝下無骨肉可繼承,連活下去的意願都沒了。柯瑞安的父親接下這祖傳的位置只是早晚的事,他也不想再浪費時間等待了。這件事看在柯瑞安眼裡,婉轉點形容的話就是不合常理。她完全無法想像要是自己這樣對待朱利安是什麼情景,不論他讓她多生氣都一樣。站在一旁冷眼看著他在悲傷中度日,這是一種醜惡、毫無關愛的行為,光是想到就讓她覺得反胃。但我可完全沒有領導門脈的意願,爸的話若不說他圓滑老練,也可說是一個野心極大的人。
等到終於接位崛起後他打算做什麼,柯瑞安並不知道。傑可斯門脈規模小又不重要,身為一個與世隔絕之地的監管家族,有的就是那麼點貴族門脈血統讓他們得以勉強度日。當然,還有潔絲敏,她會確保大家都假裝自己沒有快要溺斃的模樣。
潔絲敏用一種自己年齡一半的人會表現出的優雅姿態坐下,枴杖在髒兮兮的地面上敲了敲。「簡直荒唐,」她對著陽光下紛飛的灰塵喃喃說道,「要找到好家僕真是越來越難了。」
特別是妳付不起薪水的時候啊,柯瑞安在心裡冷諷道。「是的,堂姐,真的很難。」
「嗯,拿過來我看看傑瑞德送了什麼來。」她說。她伸出一隻乾枯的手,手掌一張一闔的動作讓柯瑞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咬住嘴唇,逼自己不要說出任何不該說的話,然後拎起兩件大伯送來的禮服,放在潔絲敏坐的沙發上。
潔絲敏嗤之以鼻地以朱利安審視古老文字的態度檢視著兩件禮服,瞇起眼睛看著縫紉和蕾絲工藝、揉捏布料、在兩件金色的禮服上挑起根本不存在的線頭。「中規中矩,」過了好一會兒以後她說道,「是有點過時了。這兩件都不是最新流行的設計。」
「真是令人驚訝。」柯瑞安無法自拔地拉長了語調。
啪一聲,枴杖重擊在地面,「不准諷刺,這麼不得體的行為,好人家的小姐可不能做。」
嗯哼,可是我見過的每一位小姐似乎都特別擅長此道啊,包含妳在內,如果我真要把妳列入小姐的行列裡的話。的確,潔絲敏已經至少十年時間沒有名列皇家宮廷的成員之中。她根本不知道最新流行的設計是什麼,而且她沉浸在琴酒的世界裡的時候,連現任國王到底是哪一位都說不清楚。「泰比瑞斯六世?五世?不,仍是四世才對,絕對是這樣,那老頭就是不死。」柯瑞安則會溫柔地提醒她,現在統治的國王是泰比瑞斯五世。
在他死後,他的兒子,皇太子,則會成為泰比瑞斯六世。不過他喜愛戰爭這件事眾所皆知,柯瑞安不禁懷疑皇太子究竟能不能活到接任王位的那一刻。諾他王國的歷史一直都少不了克羅爾家族的縱火者在戰爭期間死去的記載,大多數是王子和其堂表親。她暗中希望王子會死,只為了看看這麼一來會發生什麼事。就她所知,他沒有其他手足,而如果潔絲敏替她上的課可靠的話,克羅爾門脈的堂表親不只少,還很勢弱。諾他王國跟湖居者已經打了一世紀的仗,但眼看國內另一場戰爭也早晚要引爆。這場戰爭是在貴族門脈之間的戰鬥,搶的是另一個門脈登上王座的機會。不過傑可斯門脈是沒有勝算的,他們家族向來如此微不足道,就跟堂姐潔絲敏一樣。
「嗯,若妳父親傳來的消息可靠的話,這些禮服很快就會派上用場了。」潔絲敏放下禮物,繼續說道,完全不在乎時間,也沒把柯瑞安在場這件事放在心上,逕自從長袍中取出一個裝滿琴酒的玻璃瓶大喝了一口。杜松子的味道充斥在空氣之中。
柯瑞安皺起眉,視線從不斷扭扯著手帕的雙手上抬起,「大伯狀況不好嗎?」
啪。「這是什麼蠢問題。他狀況不好都已經多少年了,妳也不是不知道。」
柯瑞安的雙頰一白,「我的意思是更糟,他是否狀況又更糟了?」
「海利斯是這樣想的。傑瑞德已經被送到宮廷的廂房去,社交活動一類幾乎一概不出席,更別說他的行政會議或州長會議了。妳父親最近越來越常代替他出席,除此之外,妳大伯似乎決心要把傑可斯門脈的財庫全都喝酒喝空。」說完她又喝了一口琴酒,柯瑞安差點被這之中的諷刺逗笑了,「真是自私。」
「對,真自私。」年輕的柯瑞安喃喃說道。妳都還沒祝我生日快樂呢,堂姐。但她沒有追究這件事,若是被說不懂得感恩,她還是會難過的,就算說她的人自己根本就是吸血水蛭也一樣。
「看來朱利安又送妳一本書了吧,噢,還有手套。真好,看來海利斯把我的建議聽進去了。史柯儂思帶了什麼來給妳啊?」
「沒有收到。」還沒有。莎拉跟她說要她等一等,她送的不是什麼可以被跟其他東西堆在一起的禮物。
「沒有禮物?那她還坐在這裡吃我們的食物、占我們家的空間……」
柯瑞安使盡全力讓潔絲敏的言語左耳進右耳出、逕自散去,像被風吹過的天空中的雲朵。她把注意力放在昨晚看的說明書的內容中。電池、正負極、主電池為一次性、二次電池可充電使用……
啪。
「是的,潔絲敏?」
一個瞪大雙眼的老女人盯著柯瑞安,她臉上的不悅寫滿了每條皺摺,「我這麼做可不是為了我自己好,柯瑞安。」
「嗯,但絕對也不是為我好。」她忍不住咬牙說道。
潔絲敏爆笑回應,笑聲之尖銳磨人,好像隨時會吐出塵土一般。「妳就是喜歡這樣,是不是?覺得我樂於坐在這裡看妳擺臉色、挖苦人?不要把自己想得這麼了不起,柯瑞安。我這麼做,單純只是為了傑可斯門脈,為了我們所有人。我比妳還清楚我們擅長什麼事,我也記得以前我們還住在宮廷裡的時候,跟著高層參與協商條款,我們當時對克羅爾國王和他們的火焰而言如此不可或缺。我都記得。這世上沒有比記憶更令人痛苦的東西、也沒有比記憶更沉重的懲罰了。」她把枴杖換手拿,一根手指頭細數著上頭她每晚擦亮的珠寶。藍寶石、紅寶石、祖母石和一顆鑽石。這是追求者或朋友或家人送的,柯瑞安不知道,但是這些珠寶就是潔絲敏的珍寶,她的雙眼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妳父親會成為傑可斯門脈的王爵,妳哥哥會在他之後接手,這麼一來就只剩妳需要找個屬於妳的王爵了,妳該不會想要一輩子留在這裡吧?」
像妳一樣。這其中的暗示十分清楚,柯瑞安突然覺得無法讓自己張嘴卻不說出喉中這句話,所以只好搖搖頭。不,潔絲敏,我不想留在這裡,我不想變成妳。
「很好。」潔絲敏說道,枴杖又往地上敲了一記,「那就讓我們開始今天的進度吧。」
那天晚上,柯瑞安提筆開始書寫。她的筆尖掃過朱利安送她的禮物的頁面上,猶如刀割會流血般留下墨水的筆跡。她寫下一切。潔絲敏、她父親、朱利安。一想到哥哥獨留她一人去面對迎面而來的颶風,那心裡的無力感。他有莎拉了,晚餐前她看見他們接吻,雖然她露出微笑,假裝大笑出聲、擺出替他們臉紅模樣開心的反應,但柯瑞安心裡其實覺得很絕望。莎拉本來是我最好的朋友,莎拉是唯一屬於我的東西。但是現在已經不再是這樣了,就跟朱利安一樣,莎拉也會離去,直到最後,柯瑞安所有的一切只剩被遺忘的家裡的灰塵和被遺忘的人生。
因為不論潔絲敏怎麼說,不論她怎麼誇飾、謊稱柯瑞安有什麼所謂的前景,其實根本做什麼都一樣。沒有人會娶我,至少我沒有想要嫁的對象。對此她既感到絕望又坦然接受。我永遠不會離開這地方了,她寫道,這金色的高牆就是我的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