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二○○六年 七月
家庭攝影工作室二樓的房間裡,美砂乃把胸貼遞給我,問:「欸欸,妳知道梯形的面積公式嗎?」因為才剛學到,我背出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以二,美砂乃瞪圓了眼距有些寬的一雙大眼驚呼:「妳怎麼知道?!」補習班學的啊,我應著,撕下胸貼的背膠,伸進T恤裡貼在乳尖上。
「我還以為大家都不知道。」
「美砂乃妳也去補習了嗎?」
「沒有,粉絲在信裡問的。可是說真的,就算看幾百遍也背不起來,要是Setsuna妳問我,我就要出糗了。我一定沒辦法像Setsuna剛才那樣馬上背出來。別說馬上了,搞不好早就忘光了。因為美砂乃很笨嘛。」
因為美砂乃很笨嘛——這是美砂乃最近的口頭禪。寶特瓶瓶蓋太緊轉不開時,她也這樣說,我說這跟笨不笨無關吧?美砂乃卻連對此都回應:「好啦好啦,這真的很難開啦。因為美砂乃很笨嘛。」
「呃,可是我沒自信對不對。補習班老師說這是應用問題,所以我也覺得不用太認真,隨便背一背而已。」
我連忙辯解,這不是顧慮美砂乃的感受,而是搞不好我真的記錯了。美砂乃說自己笨,似乎把我看得超級聰明,但我去的國中入學考專門補習班裡,我被編在程度最差的一班,而且課業也跟得很吃力。我念咒似的說出的那串公式,音義分家,與其說是咒語,更應該稱為空殻。這是我第一次遇到沒有答案可以對的問題,結果也不曉得對不對,只剩下那串空殻落在我和美砂乃的腳邊。
我不想換衣服,緊握住腿上的學校泳衣和膚色底褲。不過今天的泳衣是深藍色的,和學校穿的款式很像,我稍稍放下心來。美砂乃一邊說話,早已大方地褪下便服,解開形似比基尼的三角形運動胸罩。視野一隅瞥見美砂乃似乎脫成了全裸,我反射性地低頭不去看她的身體,結果美砂乃伸頭過來看我,說「快點換衣服啦」。美砂乃穿好膚色底褲,貼上胸貼,修長的一腳正穿過淡粉紅色的貼身舞衣。我們個別換上泳衣和舞衣,上面再套上短袖制服。美砂乃那套白底沒有領結的水手服,款式和我第一志願國中的制服有點像。我的是襯衫配裙子,衣領下別著質地光亮的紅色緞面蝴蝶結。
我們一起從休息室走下一樓,頭形像蠶豆、頂著運動員大平頭、身材富態的狹山先生瞇眼稱讚我倆:「喔,很準時喔,五分鐘前就準備好了。」狹山先生永遠一身長袖襯衫,搭上和西裝褲同色的背心,季節感的差異,就只有袖子捲起或別上袖扣而已。攝影工作室裡開著空調,但外頭也許很熱,狹山先生捲起袖子,抓著裝資料的透明檔案夾在搧脖子。
攝影工作室一片寬闊草皮的陽臺上,擺著一個充氣游泳池。不是一般家庭那種裝兩個小孩就塞滿的圓形泳池,而是感覺會出現在美國的大房子裡,泡進五個人都還綽綽有餘的長方形大泳池。美砂乃開心地邊說「今天要在游泳池拍嗎?」邊跑向陽臺,後方傳來女人低沉的嗓音:「美砂乃,頭髮!」是麻美小姐。麻美小姐的體型是不同於美砂乃的另一種瘦,骨盤外擴,形似沙漏,只見她拿著超硬定型噴霧和尖尾梳穿過我旁邊追上美砂乃。攝影工作室裡,每個房間都充斥著髮型噴霧劑的臭味。
原本預定讓一家人圍桌吃飯而設計的飯廳牆上,用膠帶貼著布滿摺痕的行程表。可能是從某人的口袋或皮包裡直接拿出來,就這麼拿來貼了。白天的攝影課是我和美砂乃,下午三點,Rino和Yuri會進工作室,做好造型後,下午四點半開始攝影。陽臺那裡,狹山先生拉開嗓門說:「直接從美砂乃開始!」可能是在對我說,所以我姑且應了聲好——離開飯廳,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陽臺。陽臺那裡,美砂乃說請多指教——大人們的聲音零零星星重疊上去,請多指教——
美砂乃穿著水手服踩進大塑膠泳池裡,擺出各種動作,表情也隨之變化萬千。美砂乃不管是姿勢還是表情都很豐富,似乎能將它們全部運用自如。我的笑容只有兩種至多三種,每次在攝影課或攝影會飽受快門聲和閃光燈沖刷之後,回家的電車上,酒窩的附近總是會痙攣抽筋。
美砂乃的右腳踢高到將近一百八十度,靈巧地踹起水花,卻不潑到攝影機。矮胖的光頭攝影師抓緊機會蹲身,從下方角度過近地拍攝美砂乃。美砂乃沒學過芭蕾舞或新式體操,身體卻宛如橡膠一樣柔軟,可以像那樣抬起或打開修長白皙的腿,身輕如燕。每次動作,綁成雙邊公主頭後用電捲棒燙捲再噴上超硬噴霧定型的髮束就像緞帶般飛舞。我喜歡看美砂乃像這樣自由自在地舞動自己的身體,因為那全都是我做不到的事。我平常手腳就夠僵硬了,面對鏡頭,更彷彿成了忘記上油的鐵製玩具,全身關節都在吱嘎作響。這是練習課所以還好,正式上場可不能這樣,要是通過試鏡,會有練習課完全無法比較的大——量人力參與其中,所以妳們得快點習慣才行。上個月的攝影課結束後狹山先生說的話不停地在腦海盤旋。不只是自己的身體,美砂乃也很擅長讓年紀不光大她一倍的長輩們為她奔波,像是照明人員、麻美小姐、還有今天不在的麻美小姐的助手、狹山先生、社長那些。
好,差不多要上囉。攝影師涎笑著說,於是美砂乃在鏡頭前解開裙頭的鉤子,拉下拉鍊。這一刻,快門聲也響個不停,就像要把空氣剁成一片片。美砂乃把裙子拋到敞開的客廳落地窗裡,免得弄溼。麻美小姐撿起落地的裙子,掛到不曉得從哪裡拿來的衣架上。美砂乃以下半身只剩貼身舞衣的狀態,又搔首弄姿了一陣。接著她再次接到指示,豪邁地褪下水手服,一樣拋進落地窗裡。
狹山先生笑道,很熱呢,把一支冰棒遞給全身只剩下一件舞衣的美砂乃。「耶——!」美砂乃發出比看到泳池的時候更開心的歡呼,含住白色冰棒。這段期間,快門聲也不絕於耳。
攝影工作室總是很乾燥。我從隨身包裡取出學校游泳課用的眼藥水點上,麻美小姐慢慢地走過來,叫我輕輕閉上眼睛,從掛在腰間的黑色化妝包裡掏出棉花棒,輕拭被眼藥水沾溼的眼皮。
我讓麻美小姐整理妝容,喃喃說「抱歉」。「別動就好了。」麻美小姐表情不變,只掀動嘴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