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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指的是酒,我二十年前就戒了。是醫囑。」
「你真好樣的,會去聚會嗎?」
「我不是酒鬼。」羅斯史坦惱怒了起來。在這種狀況下因為這種事情而惱怒實在讓人生氣……是嗎?大半夜的,戴著彩色滑雪面罩的人從床上把你挖醒,鬼才曉得該怎麼反應呢。他思索起自己會如何描寫這一幕,他一點頭緒也沒有,他從來沒有寫過這種狀況。「大家以為二十世紀的白人男性作家都是酒鬼。」
「好啦、好啦。」黃先生說,好像是在安撫一個鬧脾氣的孩子。「要喝水嗎?」
「不了,謝謝。我想要你們三個快點離開,所以我老實跟你們說。」他不曉得黃先生是否明白人類論述的基本規則,那就是,當人家說要「老實說」的時候,通常在心底都已經準備好撒出速度比四匹馬跑得還快的謊了。「我的皮夾在臥房衣櫥的抽屜裡,裡面有八十幾塊美金。壁爐架上有個瓷茶壺……」
他比了比。藍先生轉頭去看,黃先生文風不動。黃先生繼續觀察羅斯史坦,面罩後方的雙眼似乎興味濃厚。羅斯史坦心想,這招不管用。不過,他沒表現出來。他終於清醒了,生氣也害怕,不過,他曉得自己最好還是別展現出太多情緒。
「我把管家的錢放在那裡,大概有五、六十塊。這個家裡就這麼點錢,拿了就走吧。」
「操你個騙子。」藍先生說:「老兄,你有的不只這些。我們清楚得很,相信我。」
彷彿這是舞臺劇的指令一樣,紅先生從書房大喊:「賓果!找到保險箱了,好大一個!」
羅斯史坦早就知道戴著紅色面罩的人會找到,但他的心還是沉了下去。蠢到在家裡放現金,他的理由很簡單,他不喜歡信用卡、支票、股票、過戶文件,就是這些看起來充滿誘惑的枷鎖將人民綁在美國巨大又抵擋不了的負債與消費集團之上,真是自找死路。不過,現金也可能是他的救贖,錢沒了,再賺就好。那一百五十幾本筆記本掉了可就回不來了。
「密碼來吧。」藍先生彈了彈戴著手套的手指,說:「快點說。」
羅斯史坦差點氣到不肯說,根據尤蘭德的說法,他這輩子的預設心情一直都是生氣(她說:「大概從你睡在那該死的搖籃裡就開始生氣了。」),不過,他也很累,又很害怕。若他不說,他們肯定會揍到他開口。他也許還會再次心臟病發,再一次,可能就真的會要他老命了。
「如果我給你保險箱的密碼,你們會拿了裡面的錢,然後離開嗎?」
「羅斯史坦先生。」黃先生用看似真切友好的態度講話(因此感覺很詭異),「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佛萊迪,去拿袋子。」
羅斯史坦看著藍先生,也就是佛萊迪,從廚房出來的時候,心裡閃過一陣寒意。同時,黃先生又露出微笑。羅斯史坦已經開始厭惡這個笑容,那對紅唇。
「天才,來吧。快說,早點開始,早點收工。」
羅斯史坦嘆了口氣,背出書房葛道爾保險箱的密碼組合。「三,左轉兩圈,三十一,右轉兩圈,十八,左轉一圈,九十九,右轉一圈,然後歸零。」
面罩後方的紅唇大笑起來,現在連牙齒都露出來了。「我早該猜到,是你的生日。」
黃先生對著在衣櫥那方的人大喊密碼組合,羅斯史坦則整理了一下讓人不怎麼舒服的推理演繹。藍先生跟紅先生是為了錢而來,黃先生可能也會分到一杯羹,但老作家相信這位一直叫他「天才」的人,首要目標並不是錢。好像是為了加強這種想法一樣,藍先生回來了,伴隨他的是室外一陣舒涼的冷空氣。他拿了四個空的行李袋,一肩兩個。
「聽著。」羅斯史坦對著黃先生說,還直盯著對方的雙眼。「別這樣。保險箱裡除了錢以外,就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其他的就只是幾本隨手的筆記,但對我來說很重要。」
紅先生在書房裡大喊:「莫瑞,耶穌基督真走運!咱中頭獎了!見鬼爽歪歪,裡面錢超多的,還裝在銀行信封裡,超多的!」
羅斯史坦心想,至少六十個信封,可能有八十個,每個信封裡裝了四百美金。由我在紐約的會計師阿諾‧艾伯開立,金妮負責將支票兌現,然後把現金裝在信封裡給我,我再放入保險箱。我的支出不多,因為阿諾也會從紐約幫我處理大型的支出。我偶爾會給金妮一點小費,聖誕節的時候也會犒賞郵差,不然,我實在很少花錢。這樣已經持續好幾年了,為什麼?阿諾從來不問我把錢都花到哪裡去了。也許他覺得我沒事會找妓女,或跑去洛金漢姆賭馬。
不過,好玩的來了,他可能跟黃先生(又名莫瑞)講我的事。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就跟我不會問自己為什麼寫完一本又一本的筆記本一樣。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啊。
他大可把這些想法全說出來,但他緊閉上嘴,不是因為黃先生不懂,而是因為那口精明的紅唇微笑訴盡他也許明白。
而且不在乎。
「裡面還有什麼?」黃先生喊。他的目光還盯著羅斯史坦的雙眼。「箱子?放手稿的箱子?我跟你說過的大小?」
「沒有箱子,只有筆記本。」紅先生回報:「整個保險箱裡都是。」
黃先生笑了笑,目光還停留在羅斯史坦的雙眼。「手寫的,天才,你都手寫,對不對?」
「拜託。」羅斯史坦說:「放過那些筆記吧。那些東西不該看,根本還沒寫好。」
「我想,那些東西也不會寫好了。為什麼呢?因為你就喜歡堆東西。」羅斯史坦先前在那雙眼睛裡看到了愛爾蘭人的光彩,現在沒了。「嘿,反正你也沒必要再出版什麼了,對吧?你沒有財務上的需求,《浪子》、《浪子從軍》、《浪子回頭》,知名的吉米‧高德三部曲到現在還在結版稅,永遠不會絕版。我們這偉大的國度,大學生都要讀你的書。多虧了這些文學老師,覺得你跟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索羅‧貝婁棒透了,你有一群中毒的大學生讀者。你都算計好了,對不對?何必寫些有損你金字招牌的東西?你大可躲在這裡,假裝外面的世界並不存在。」黃先生搖搖頭。「我的朋友,你真是給『肛門滯留人格1』賦予全新意義。」
藍先生現在靠在門口,問:「莫瑞,我現在要幹嘛?」
「去幫柯提斯,把東西全部裝起來。如果行李袋不夠裝,找一下,就算是跟他一樣的籠中鼠也至少會有一個行李箱。把全部的筆記本都裝進去。別浪費時間數鈔票,我要盡快離開這裡。」
「好。」又名佛萊迪的藍先生撤退。
「別這樣。」羅斯史坦說,聲音裡的顫抖讓他自己都害怕。他有時會忘記自己有多老,但今晚他可一刻也沒有忘過。
叫做莫瑞的人靠向他,綠色的雙眼從黃色面具的小洞裡看出來。「我要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夠誠實,也許我們會留下筆記本。天才,你可以誠實回答我的問題嗎?」
「我盡量。」羅斯史坦說:「你知道,我從來沒有說自己是天才,那是《時代雜誌》對我的稱呼。」
「但我猜你也沒寫信去抗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