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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們請李奇上車,開車送他到一哩外的汽車旅館。夜班櫃台給他一個客房,屋裡的擺設完全不出李奇所料,因為他看過太多類似佈置。房裡有個嘈雜的窗式暖氣機,雖然噪音會吵到房客難以入眠,卻能幫旅館老闆省下不少電費。不出所料,所有燈具裡裝的都是低瓦特燈泡。短毛地毯可以在清潔完幾小時內就風乾,又能在同一天出租,然而這裡的地毯可不常清理,顏色深、圖樣又複雜,最能隱藏污漬,床單也是。蓮蓬頭出水斷斷續續、水量小都在意料之中。浴巾薄,肥皂小、洗髮精品質差。家具是坑坑巴巴的深色木材,電視又舊又小,灰撲撲的窗簾滿是塵垢。
一切盡在預料之內,都是他見過幾百次的擺設。
但是他依舊感到沮喪。
因此他沒把鑰匙放進口袋就轉身走回停車場。空氣凜寒,也有點潮濕,這會兒是隆冬夜晚,又是維吉尼亞州東北角。不遠處就是慢悠悠的波多馬克河,後方東側天際的雲朵映著華盛頓特區的燈光,那裡是美國的首府,各式各樣的事情都在當地運籌帷幄。
送他過來的車子已經駛遠,李奇看著尾燈在薄霧中越來越黯淡,直到最後徹底消失,世界再度恢復寧靜。但是靜謐只維持了一分鐘,又來了另一部車,行駛聲音爽快、篤定,似乎非常清楚目的地,接著便轉進停車場。這輛樣式普通的深色四門轎車,幾乎可以確定是政府公務車。車子原本開往汽車旅館辦公室,但是頭燈掃過不動如山的李奇之後便改變方向,筆直向他駛來。
有訪客,目的不明,反正不是好消息,就是壞消息。
車子平行停在旅館前,李奇的位置剛好在車子與後方建築物的正中央,前後方的空間約莫等同拳擊擂台,而他就隻身站在台上。兩名男子下車,儘管天氣嚴寒,他們只穿著緊身白T恤,褲子的款式則像田徑選手在賽前可以直接剝開的款式。兩人的身材都超過六呎,體重不下兩百磅。雖然比李奇瘦小,也差不了多少。兩人都是軍人,這點倒是無庸置疑,光看他們的髮型,李奇心裡就有譜。一般理髮師不可能剪得這麼實際或剪得那麼多,一般人也絕對不允許自己被剪成這樣。助手座的男子繞過車頭站到駕駛身邊,兩人並肩站立,都穿著毫無特色又巨大的白色球鞋。他們最近沒去過中東,沒有曬傷痕跡,眼周沒有皺紋,眼神不帶壓力或疲憊。兩人都很年輕,不到三十歲。理論上而言,李奇都足以當他們父親。他們應該是士官,也許是上士,但不是士官長,看起來不像,還不夠聰明,事實恰巧相反,他們的五官既平庸又無趣。
助手座的人說:「你是傑克.李奇嗎?」
李奇說:「誰想問?」
「我們。」
「你們又是誰?」
「你的法律顧問。」
他們當然不是,這點顯而易見,李奇心知肚明。軍隊的律師不會兩兩出現,也不會講話粗聲粗氣。他們另有目的,是壞消息,不是好消息。所以立刻採取行動絕對是上上策。李奇可以假裝恍然大悟,急著往前走,並且舉手表示歡迎;接著繼續往前衝,舉起來的手也可以握拳揮斬,手肘用力往下直搗左邊那人的臉,接著右腳一踏,彷彿想殺死不存在的蟑螂。跺地的反作用力剛好帶動手肘反手攻擊右邊那個男人的喉嚨,一招、兩招、三招,劈、踩、劈,遊戲到此結束。
輕鬆俐落,保證安全。符合李奇的主張:先下手為強。況且自己要單打獨鬥對抗兩人,對方年輕又孔武有力。
可是他不確定,還有疑慮,為時尚早。他沒有本錢犯下這種錯誤,時機不對,情況也不明朗。他有顧忌,因此放掉了絕佳時機。
他說:「你們有什麼法律建議?」
「瀆職。」其中一個說:「你破壞前單位的名聲,扯上軍事審判只會害我們大家遭殃。所以你應該趕快滾蛋,現在就閃,而且別再回來。」
「沒有人提到軍事審判。」
「那是還沒提,終究會走到這一步,別留下來自取其辱。」
「我奉命要留下來。」
「他們以前找不到你,以後也沒辦法。軍隊不會僱用私家偵探找人,就算有也追不到你。照你以往的生活方式,他們肯定找不到人。」
李奇不發一語。
對方說:「這就是我們的建議。」
李奇說:「明白。」
「你不能只是明白。」
「不能嗎?」
「我們還會提供一個動機。」
「什麼?」
「只要你還住在這裡,我們來一次扁你一次。」
「是嗎?」
「就從今晚開始,你才知道該怎麼做。」
李奇說:「你們買過電器嗎?」
「這有什麼關聯?」
「我在店裡看過一次,背面附著黃色標籤。標籤上的說明指出,如果亂用,可能會致命或受重傷。」
「所以呢?」
「想像我的身上貼有相同的標籤。」
「我們才不擔心你,老頭。」
老頭。李奇的腦海浮現他父親的模樣,背景陽光燦爛,地點也許是沖繩。史坦.李奇出生於新罕布夏州的拉科尼亞,帶著老婆和兩個青春期的兒子駐紮在日本基地。李奇和哥哥都管他叫老頭,他看起來也很老,儘管當時可能比李奇這會兒還年輕十歲。
「掉頭吧。」李奇說:「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你們這是用雞蛋碰石頭。」
「我們可不覺得。」
「我以前靠這個維生。」李奇說:「但是你們一定知道,對吧?」
沒有回應。
「我知道所有招數。」李奇接著說:「有些還是我設計的。」
依舊默不作聲。
李奇的鑰匙還握在手中。經驗法則:不要攻擊剛鎖好門的人。一串鑰匙更棒,就算只有一把也能當成絕佳武器,鑰匙頭放在掌心,鑰匙柄就從食指和中指之間往外突,當場就有個方便的手指虎。
可是他們只是蠢屁孩,不必火冒三丈,不必打得他們皮開肉綻。
李奇把鑰匙放進口袋。
他們穿球鞋表示他們不打算踢他。沒有人穿軟綿綿的運動鞋踢人,毫無意義。除非他們出腳只打算得分,就像那些迷戀武術的人,而且那些武術的名字活像出自中餐館的菜單,例如跆拳道。這些招數在奧運中都很漂亮,碰上真實打鬥可派不上用場。像狗狗對消防栓撒尿般地抬腿只是等著被修理,只會被絆倒,還給人踢得不醒人事。
這兩人知道嗎?他們正盯著他的腳嗎?李奇穿了一雙厚重的靴子,舒服又耐用,購自南達科塔州,他打算穿上整個冬天。
他說:「我要進去了。」
沒有回應。
「晚安。」
還是沒反應。
李奇半轉身半後退,肩膀和身體都流暢地轉了九十度。果不其然,兩人動作更快地向他走來,彷彿是不自覺地脫稿演出,準備抓他。
李奇等他們往前衝,轉身面向他們,此時他的速度和對方相當,兩百五十磅的大漢準備正面迎擊四百磅。他邊扭身邊揮出左勾拳,如他所料,這拳結實落在助手座那人的耳朵上,對方頭部倏地甩向一旁,整個人往外彈。此時李奇的右勾拳已經打中另一人的下巴。這拳就像標準的示範教學,對方的頭先往上甩再往後仰,幾乎和他的搭檔同時彈開。那模樣就像兩具傀儡,而且木偶師剛打了個噴嚏。
兩人都沒倒下,左邊那個就像搭船的乘客般踉蹌了幾步,駕駛則蹣跚退後。助手座的人完全失去重心,軀幹毫無防護,李奇一記拳頭直搗心窩,力道大到對方無法呼吸,卻又小到不至於留下永久性的神經損傷。對方彎腰蹲下,抱住膝蓋。李奇經過他去追駕駛,另一人看到他走去,只能微弱地勉強揮拳。李奇用左前臂撥開,同樣對他的胸口出拳。
這個人也一樣,抱住腹部蹲下。
接著把他們趕到正確方向就輕鬆多了。李奇用靴跟把兩人陸續推向車邊,他們正面倒向車子癱下,力道之大,車門出現淺淺的凹痕。他們躺在地上喘氣,一息猶存。
他們隔天早上只要解釋車門凹痕的由來,只要忍受頭痛。就目前狀況看來,李奇非常仁慈、善良,甚至可說是心軟。
老頭。
老到足以生下他們。
當時李奇抵達維吉尼亞州還不到三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