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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汝輩,且聞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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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會場的牆壁全是鵝黃色的。冷氣很強,和牆壁顏色散發出來的溫度呈現了強烈對比。若泉麻美從皮包裡拿出一條棉質的開襟上衣披在肩膀上,篠原由加則在麻美的身旁左顧右盼地環視著會場。
在會場的正中央附近,好幾個中年男女簇擁著新城麗子,只見她一邊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一邊和他們談笑。麗子身穿純黑的禮服,腰際圍著一條點綴著紅花綠葉的印度更紗,並且用幾支髮簪盤起了頭髮。
麗子和麻美應該同樣是三十七歲,可是她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贅肉的纖細高瘦身材,卻和二十幾歲的時候幾乎一樣。不僅如此,麻美甚至覺得她還甩掉了一些沒用的脂肪。美麗的眼睛銳利而細長。麻美回想起在美術大學的時候,其他的同學常常在私底下說她比較適合當模特兒,而不是作畫的人。即便是現在,她還是像個畫裡的人一樣引人注目。和麻美對上視線之後,麗子輕輕地舉起右手。那副模樣,還是美得讓人如痴如醉。
入口附近的牆壁上,掛著麗子七年前在巴黎沙龍展(譯註:近代法國官方美術展Le Salon)得獎的畫作『瓦礫之街』。這幅畫,麻美只在明信片上看過。
麻美不自覺地咬緊嘴唇。原作帶給她的震撼超越她的想像。
沙龍展過後,她的戰果就日益輝煌。隔年,她在比利時國際美術獎展覽獲得大獎,另外還得了好幾個獎項,經手不少大案子。
在學生時代,麗子的打扮和言行舉止有點怪,繪畫方面的能力也不怎麼出色。可是,現在眼前的畫作卻和當時完全不同。過去平凡的毛毛蟲蛻變成前所未有的豔麗蝴蝶了──麻美只能這麼解讀。
石頭和鐵瓦礫毫無秩序的堆疊,背景是綿延不絕的塞納河和沙漠,空中浮著一輪紅色的月亮。石頭和鐵瓦礫全都是巴黎有名的建築物──艾菲爾鐵塔、凱旋門、聖心堂。色彩鮮豔炫目,看著這幅畫,會讓人感受到某種力量,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吸進畫裡似的。麻美不禁倒抽了一口氣。
這就是新城麗子的作品。麻美不得不認輸。七年來,麻美一直說服自己麗子的天分是假的。她為自己的這份軟弱感到可恥。
站在一旁的由加嘆了一口氣。
麻美朝著下一幅畫作走去。第一個房間的題材是巴黎的建築物和郊外的大自然,展示著六幅用不同角度描繪著同一個主題的畫作。到了下一個房間,裡頭則掛著幾幅描繪破碎石板路的畫。從其中生長出來的雜草、恐怖的蟲群,都畫得強烈鮮明。繪者的視點和熱情化身成一團強大的能量,訴說著美麗和恐怖的東西,全都擁有同樣的潛在力量。
繞完會場內一圈之後,她們站在最後一幅畫作前面。背景是嵌滿了骷髏的牆壁,一具骸骨揚著一面圖案奇妙的旗子,坐在胭脂色的椅子上。無數的骷髏和鐵鏽色的骸骨看起來彷彿風化過了似的,然而看似樹脂製的胭脂色椅子卻嶄新無比。這幅畫作的名字是『汝輩,且聞安魂曲』。
這幅畫應該是以Denfert-Rochereau(譯註:法國的一個車站)的地下墓穴(譯註:Catacombs de Paris)為題材吧。麻美曾經到巴黎拜訪過麗子一次,她回想起那個時候,麗子曾經帶她去參觀這個地下墓穴,讓她感受到相當大的文化衝擊。走下二十公尺深的螺旋階梯之後,地底下有一條長長的通道,牆壁上全埋滿了人的骨頭。外露的,大量人骨。由於十八世紀末葉,原有的墓地妨礙了都市生活,所以法國當局便將墓地轉移到地下,創造了這個異樣的世界。據說這是當時連接採石場的地下通道。
無數的骸骨,大約是現今巴黎人口三倍──六百萬具,就像裝飾品一樣緊臨著彼此鑲嵌在牆壁上。法國人對於死者的輕率,讓麻美震驚。
『唷,好久不見。』
一個從後方傳來的聲音讓麻美回過頭。是一条哲。
『妳什麼時候回京都的啊?』
『半年前。』
麻美本來在東京的設計公司工作,不過因為遭到裁員,只好回到京都來。
『我們真的是很久沒見了。』
一条也是美術大學的同學。畢業後他到了義大利留學一陣子,然後放棄了美術,目前正經營一家名為『馬賽羅』的義大利餐廳。
麻美收到寺町店開張的通知,是十年以前的事了。之前她回京都的時候,還去過好幾次,不過因為這幾年手頭比較緊,就漸漸沒再光臨了。
一条一邊看著『汝輩,且聞安魂曲』,一邊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這真是最棒的傑作,原來如此啊。』
然後,他轉過頭看著麻美,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這不是我們能力所及的吧──麻美覺得那大概是帶著這種共識,以及自嘲意味的表情。抑或是他也沒有預料到麗子竟然這麼有才華呢?不,不可能。一条回到日本之後,就和麗子接觸得很頻繁。麗子很喜歡一条的店,所以有時候會包場開PARTY。他應該是在近距離看著她成功的,而不是像麻美一樣,直到今天才開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