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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座,尾張町。
被稱為紅磚街的繁華街充滿活力,有軌馬車交錯的街上每當有風吹來,塵埃便會起舞,人們都用和服的袖子摀住嘴巴通過。
芽衣是在富美告知後才知道,原來紅豆麵包是明治時代發明的食物,尤其又以前幾天鷗外買來的木村屋紅豆麵包最受東人民歡迎為知名土產,甚至被稱為東名產。用酒種酵母所發酵的麵皮極為香甜,其中裝飾了櫻花鹽漬的櫻花紅豆麵包具有風雅的口感,是富美最喜歡的食物。
……芽衣回想起這些,在當天下午前往鞋店跑腿的路上順道去了木村屋一趟。不過正因其被稱為東名物的呼聲之高,等她到了店裡,所有商品早就已經賣完了。
看來她是晚了一步。實在沒辦法,芽衣本打算回家,沒想到正好從店裡出來的男性看到芽衣後,便發出「哎呀?」的一聲驚嘆。
「哦,小姑娘?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妳呢……」
他輕推眼鏡的鏡框,毫不客氣地拚命觀察芽衣的臉。
光的角度使對方的眼眸看起來亦藍亦綠,是個有著不可思議瞳色的外國男性。對方身穿灰色的和服並搭配墨色的,頭髮整齊地向後梳,莫名散發出一股知性的氛圍。
(咦?我好像也在哪裡看過……)
頓了一下後,兩人同時擊掌。
「我想起來了!妳是在上野那間料亭跟我同席的小姑娘吧?」
「是的。呃、你是小泉八雲先生對吧?」
「Yes!這真是奇蹟啊!沒想到會在這裡與妳重逢!」
八雲仰天,張開雙臂,高聲表達喜悅,那誇張的動作簡直就像時隔三個月的恩惠之雨打在農民身上,芽衣不自覺驚愕地眨眼。
「由於和前陣子見面時的髮型不同,我沒有馬上注意到,真是太失禮了!」
「不,我才是呢,真不好意思沒注意到。那天八雲先生穿的是西裝吧?」
回想起來,那是一個星期以前了。在發生龍神騷動的那天晚上,八雲以翻譯的身分出席宴會,芽衣還記得他介紹自己的本業是日本民俗研究家,除了寫雜記和小說以外,也在帝國大學擔任英文科講師。
「沒錯,那天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逼不得已只能穿西裝呢。果然平常的裝束就是要日式服裝啊!西裝只是個拘束的替代品,可以的話我才不想穿呢!那種東西我敬謝不敏啊。」
「噢……」
明明是外國人,卻全盤否定西式服裝,還真是個怪人啊!芽衣心想。
「話說回來,小姑娘,妳今天來銀座買東西是嗎?」
「啊、是的,我有事來那邊的鞋店一趟,想說順便買紅豆麵包,不過看來是遲了一步。」
「哦哦,這樣啊,畢竟木村屋的紅豆麵包很受歡迎呢。看來比起在橫濱外國人居留地賣的啤酒花酵母英式麵包,日本人都比較喜歡用了酒種酵母,甜味強烈的麵包呢。」
確實以現代而言很普遍的山形英式麵包在這個時代還不普及。最一開始麵包被認定是點心的一種,也有人稱之為「珍奇食品」,一般家庭會正式將其當成一餐來食用,應該是更久遠以後的事吧。
「我也喜歡英式麵包哦!輕輕烤過之後塗上奶油,中間再夾著烤牛肉最棒啦!」
說著芽衣猛烈地感到肚子一陣飢餓,真是太困擾了。
肉類實在很好吃,特別是牛肉,忘了是哪個時候,她還曾被春草挖苦地說「明明失去記憶,卻記得自己喜歡吃什麼」,她就是如此喜歡牛肉。
「什麼,原來小姑娘喜歡烤牛肉三明治嗎!哦哦,那實在太優秀了,尤其是帝國飯店的烤牛肉三明治,超級多汁!烤得香脆的麵包與滲出來的肉汁搭配,根本絕品!」
一聽到絕品,芽衣就探出了身。
「不過最喜歡日本的我果然還是不得不推崇紅豆麵包呢!在麵包中加入紅豆餡,這發想究竟有多麼驚奇!簡直讓各個西歐列強佩服日本人的這種獨創性啊!」
在輕易帶過烤牛肉的話題後,八雲用一臉爽朗的表情開始讚美日本,他的瞳孔閃閃發光,聲音也因為興奮而高昂。
正如同他本人自稱,他真心愛著日本這個國家,其身為日本民俗研究家的頭銜並非浪得虛名。
「所以呢我務必要將這個集結了日本精髓的紅豆麵包拿給小姑娘嘗嘗。來,請吧!」
「咦?」
八雲把原本手上拿著的木村屋包裝紙交給芽衣。
「不、不用了啦!八雲先生好不容易才買到的!」
「妳在說什麼呢,我平常很常吃的,無所謂啦!做為我們相識的證明,請務必給我獻給妳這份微薄贈禮的權利吧?」
八雲用紳士般的口吻恭敬地敬個禮,對方都如此有禮貌了芽衣也不好推辭,再加上感受到路人們的好奇視線,她只好感激地接下包裝紙。
「非常感謝。我想鷗外先生他們……不,是我的家人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深深低下頭,八雲則是驚訝地抬頭反問「鷗外先生」?
「鷗外先生該不會是指森先生吧?」
「……你知道鷗外先生嗎?」
「當然知道!」
八雲微微一笑,頷首。
「話說回來,前幾天的宴席森先生也有來呢。原來如此,是他叫妳去參加的嗎?」
芽衣難以回答。鷗外會出現在那裡只是單純的偶然,而芽衣是因為要幫忙打扮成音奴的音二郎,才會在場的。
這些背後的隱情就先隱瞞不說,芽衣決定再次介紹自己。話雖如此,在已經失去大部分記憶的現在,她也沒什麼能夠介紹的事蹟,便說明了現在她因緣際會寄宿在森鷗外的宅邸當中。
「哦,沒想到妳竟然住在森先生的家啊!」
八雲瞪大眼鏡底下的眼眸說道。
「不過森先生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可愛的未婚妻啦,還真是不容小覷。果然工作姿態一流的人,選擇未婚妻也是一流的!」
「不、不是的!我並不是這種身分,真的只是單純寄住在那裡而已!最長頂多一兩個月,不過就是這種程度的寄住啦!」
芽衣極為慌張地否認。雖然只是暫時的,但她姑且也算是未婚妻,其實沒有必要否認,然而即便知道「一流」這個詞是表面話,芽衣仍舊很畏懼,並反射性地加強語氣。
「哦,是這樣啊?那還真是失禮了。那麼妳近期就會回到老家嗎?還是回國外?」
「是、是的,就是那樣。」
她實在說不出預計近期內就會回現代這種話,而且預計就代表沒有定論,一切都要看把芽衣穿越到這裡來的那位罪魁禍首──查理而定。
「不過啊,我們好不容易像這樣認識了,竟然一兩個月後就要分離,讓人很寂寞呢。」
「是……」
「我認為妳應該待久一點!要是方便的話,妳借住在我這裡也沒有問題的!不,倒不如說這樣還更好呢!」
(這太亂來了吧?)
明明幾乎是第一次見面,竟然就提出如此爽快的建議。
「我非常感謝八雲先生的好意,不過我已經決定了,雖然我們才剛認識,我也會感到寂寞啦。」
「Oh……」
八雲聳聳肩,嘆了口氣,最後還拿下眼鏡做出拭淚的動作,這就是名副其實的反應過度吧。
「那樣更讓人遺憾了。如果是在我所居住的帝國飯店套房,一定可以過得很舒適呢……」
「帝國飯店……就是那間帝國飯店吧?」
總覺得自己的問法有點微妙。
對方指的應該是在現代也依舊知名的老牌高級飯店──那間帝國飯店吧?
(啊,說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鷗外好像有說過「有一位名叫拉夫卡迪奧.赫恩的朋友住在帝國飯店裡」,而拉夫卡迪奧.赫恩就是八雲的本名。
「沒錯,是位於日比谷的帝國飯店。真要說的話,比起那種西式建築,我覺得木造和茅屋頂的日式建築才有魅力,不過先不論這些,那間飯店還是很棒的啦。」
可能是覺得芽衣對帝國飯店有興趣吧!八雲一個勁兒地接著說。
「料理美味,每晚在宴會廳舉辦的表演也很優秀。哎呀,真要說有什麼缺點,就是離警視廳太近,時常會見到那些驕傲自大的警察,特別是妖邏課的藤田先生,他似乎覺得封印怪物是自己的生存價值,是個極度危險的人呢……我以前也幾度被他攪局過野外的實地作業啊。」
「藤、藤田先生嗎?」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聽見這個名字,使芽衣驚了一下。
「Yes,就是那個藤田五郎,那天晚上他不也盡情亂鬧一通嗎?似乎還有好幾名藝妓被逮捕呢,芽衣小姐有沒有受到傷害?有沒有留下什麼可怕的回憶?」
「不、不,我沒事的!那些藝妓姊姊們似乎隔天就被釋放了。」
「看來是這樣沒錯,不過那場洪水騷動實在很奇妙……根據目擊者所言,那似乎是棲息在不忍池中的水神大人在作祟呢。」
「作祟……?」
八雲從懷中拿出像是筆記本的物品,用認真的眼神開始一頁頁翻了起來,看來是用英語很仔細地記錄著什麼。
「呵呵!別看我這樣,我也曾是新聞記者呢!我活用了過去所培養的取材技巧,自行在調查與怪物有關的事件哦。」
怪物。被這麼一說芽衣猛力一驚,真不愧是前新聞記者,似乎已經看出那場洪水騷動並非自然現象。
「芽衣小姐知道從明治維新之後到現在,日本各地都很頻繁發生洪水嗎?尤其是幾年前在大阪府枚方爆發的淀川大洪水,那可是造成許多損害的慘痛災害啊。」
八雲用奇妙的表情嘆了口氣。
「有人說那場洪水是因為颱風大雨所造成的,不過另一方面,認為是因為妖怪所為的人也不少。從明治維新以後,是不是這些妖怪對於糟蹋豐富自然土地的人類感到憤怒,才引起這樣的災害呢……」
「……」
芽衣無言地點頭。
人類破壞大自然,遭受神明的報應──此帶有警言的教訓轉變為各種故事的雛型,現代也依然流傳著。不過說到底,這些都只是創作的範疇,至少身為現代人的芽衣本來並不覺得非人之物是真實存在的。
(不過,這個時代的人們不一樣呢。)
他們所說的「怪物所為」並非比喻,而是那句話原本的意思。
芽衣終於理解那天晚上,藤田面對龍神的強烈敵意為何。既然怪物潛藏會破壞一整條街的力量,就要在發生無法挽回的事之前封印災害的源頭,以人類來說這個判斷鐵定是正確的。
(那麼,為什麼我……)
水的氣味,在鼻腔中甦醒過來。
午後的太陽,開始逐漸往朦朧之刻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