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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光是拿這句話就可以拍了!」經驗、才智與能耐都屬華語電影圈第一把交椅的製片大哥說。
多麼強而有力的肯定,對吧。
因此,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拿著這一句話,到處提案、報告、開會,然後授權,讓別人拿著去提案、報告、開會、籌資、選角、勘景……
但是,許多年過去,從劇本變成電影這件事並沒有成真。
為什麼?
因為外面的世界深不可測。
「整座城市枯槁無愛,他們只能互相取暖。」
又有一位導演好友告訴我,光是讀到這句話,他就想拍、就知道怎麼拍了。但是基於上述同樣的理由,他也沒拍成。
在這許多年之中,導演好友和我一見面就要聊一下雅雅跟阿昆,關心一下他們應該怎麼發展,彼此更新一下進度,好像他們是我們身邊一對愛情長跑的朋友,而婚姻瀕臨決裂。
不過,就像在別人的婚姻旁邊話燒的人一樣,我和導演對於他們應該如何處理,也有不同的意見。
導演覺得他們最後的相遇有點「註死」。或者優雅一點說,命中註定。
能夠相愛不都因為是註死嗎?我說。
不行。無論如何,要讓他們一方或雙方,用盡最大的努力,最後才能重逢。
但難道沒有可能,不會在一起,費盡努力,愛情都會從指尖溜走?
不行,妳這樣太悲觀了。
好吧,我說,那,難道沒有可能,會在一起,不用做什麼就可以在一起。
這樣夠樂觀了吧。
*****
阿昆與雅雅的家,就是會登上室內設計雜誌與網站的那種家。
密密麻麻巷弄裡的老公寓,樓梯積滿灰塵,角落時有死蟑螂,爬到五樓頂樓加蓋,氣喘吁吁,眼前卻是一座如溫室般的獨立住宅。
整間房子沒有隔間,一進門一張大工作桌,一邊是開放式廚房,一邊是臥房,一眼望盡主人與眾不同的品味。只是,在沒有雜誌來採訪時,便同時毫無保留地展示了主人的邋遢,生活瑣碎的痕跡幾乎溢出來。
他們的黃虎斑白腹貓咪正撥弄著貓砂,砂子散在白樺木色的地板上。
工作桌上滿滿的雜物,文件帳單與沒洗的杯盤,唯一露出的,是超大的電腦螢幕。
螢幕上阿昆的3D建築設計立體圖,正在運算,那座奇形怪狀的物體,據說是阿昆心目中的夢幻城堡。
螢幕後面,是一張大床,床上跟床邊散落著剛脫下的衣物。雅雅的大行李箱就在床腳。
行李箱後傳來聲音,阿昆在床邊地板上,只穿著內褲,身體向後彎,弓成一個弧狀,頭向後仰,做著瑜伽的駱駝式,動作僵硬而艱難。
分不出他們在健身還是在做愛,直到阿昆痛苦地發出聲音:天啊,一定要這樣嗎?
「不要講話!會岔到氣!」
雅雅站在阿昆頭後,只穿內衣內褲,兩個人毫無交歡的浪漫激情,比較像有劇情的A片裡的教練和學員。
「我彎不下去了啦!」
「你手扶著腰,快點,再來,再來!再試一下!深呼吸喔,吸氣,吐氣,再慢慢向後!來!這個動作對胸口鬱悶很好哦!」雅雅跪在阿昆正前方,雙手扶著阿昆的下背,兩人下體緊貼,卻無火花。
阿昆動作崩解,整個人往前趴,大聲笑出來。
「不行啦!我會笑場!」阿昆躺在地板上不起身,硬拉著雅雅壓在自己身上。「妳知道笑場的後果就是硬不起來。妳久久回來一次,我們就不能好好地、正常地做一次嗎?」
「就是我久久回來一次,才每次都要有新花招啊!」
阿昆摟著雅雅想耍賴,親吻雅雅。雅雅順著吻,親往阿昆脖子,胸膛,一路往下。阿昆正準備享受,雅雅突然雙手抓住阿昆的腳踝,阿昆整個倒頭栽,雅雅往上一提。
「這叫肩立!」
「吼!別搞了啦!」
「這個動作對全身的血液循環很好,特別是大量腦力工作的人。」
貓咪在一旁看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做了一個貓式伸懶腰之後,回頭繼續吃自己的貓食。
兩人終於結束一番翻雲覆雨。
阿昆頭髮未乾,腰間圍著浴巾,窩在電視機前的地上,旁邊是一大落盜版光碟,幾袋黃飛紅麻辣花生,雅雅每三個月一次給阿昆的伴手禮。
阿昆粗魯地拆開一張一張DVD,四周包裝紙袋、塑膠袋凌亂。
同時可聽到浴室的淋浴聲,是雅雅在洗澡。
電視螢幕上出現「無碟」。阿昆嘴裡輕啐一聲幹,又放入一張。電視螢幕再度出現「無碟」。阿昆退出光碟,繼續試。
雅雅圍著浴巾、頭頂包著毛巾,拎著洗衣籃,走出來。
「挑片啊?換一片唄!」
雅雅看了一眼,順便把阿昆散放在房子的衣物,一件件拿起來聞一下,皺眉,丟進籃子裡,貓咪在雅雅的腳邊磨蹭著。
「想起我是誰囉?」雅雅抓起貓咪,鼻子頂鼻子。
雅雅動作家居而自然,彷彿她回來就是為了幫阿昆洗衣服。走到洗衣機旁,正要分類衣服,找著洗衣袋。
「家裡的洗衣袋咧?」才剛說完話,雅雅就看見衣服底下放著新買的洗衣袋,全新未拆。
上次雅雅回來的那七天,完全找不到洗衣袋,離台前,用PChome買了,寄來三個月,阿昆未使用。雅雅只慶幸他還記得拆箱,並把箱子回收。
雅雅提著洗衣籃,調皮地吐舌頭往裡走。打開洗衣機,才發現裡面已經有一疊交纏著的衣服。
「寶貝,這是洗過還沒洗過啊?」
「我忘了,妳就再洗一遍吧。」阿昆已經成功播放一部黑白老片,頭也不抬。
「纏成這樣是洗過了吧。」
「哦,那如果乾了就好了,不用再洗。」
「你豬耶。」
「我也想當豬,豬就不用穿衣服洗衣服。」
雅雅把那堆已經變成拔河繩的衣服一件件拆開,阿昆的牛仔褲纏著毛巾,她甩甩,甩出一條小褲褲。揉一揉比隱形短襪還小件的,豹紋薄紗女內褲。
「這件也是你的嗎?」
聽見雅雅下沉的語氣,阿昆大難臨頭地抬頭。
只見雅雅站在阿昆後面數公尺的地方,兩手的食指勾著那條飛出來的內褲,表情極冷。
內褲在雅雅面前,形成一個蕾絲框框,雅雅頭頂還包著白毛巾,胸部以下包著白浴巾,面無表情的居家素顏,就在那框框內。這個框框輕薄而淫猥,卻像道厚實沉重的城牆,框出兩人親密關係之中,潛藏的巨大的隱忍與危機。
旁邊的電腦螢幕裡,正在運算的建築設計3D立體圖運算完成,發出登一聲,開始三百六十度旋轉展示,阿昆的夢幻城堡,看上去倒像是廣島核爆圓頂館。螢幕上跳出視窗,詢問是否儲存?
阿昆像是要逃離眼前的暴風雨似地,把眼神都放在電腦螢幕上,走往電腦要去完成運算。雅雅擋在螢幕前,一言不發地按了空白鍵。
只聽見阿昆的大叫聲,畫面上完成的建築3D圖開始崩毀,像是倒帶般地從立體圖回復成簡單的點線面,再回到一片黑暗。
事實上,這樣的事件對阿昆來說,嚴重程度不及核爆。應該比較像打開洗衣機發現衣服沒晾,那樣的出槌,頂多重洗一次。
他們每三個月相處七天,阿昆這七天會乖到不像話,標準的愛妻楷模。但現在,他只剩下六天半的時間,在這六天半裡他會加倍裝乖,像片衛生棉般地溫柔呵護,公主抱到下跪道歉,沖咖啡到寫卡片,清貓砂到做影片,雅雅吃這套嗎?吃。
但讓雅雅感覺最有存在感的,是兩人不斷自拍嘴對嘴照打卡上傳,對雅雅來說,這是宣示主權,讓那些內褲的主人們明瞭自己只能活在見不到光的幻象裡,要囂張留下多少痕跡都一樣。
對阿昆來說,他要靠這六天半換得其餘八十三天的好日子,當然划算,對雅雅來說,也是某種調節與平衡,我老公好愛我,然後我要回去賺我們倆的生活費了。
然而,這次,不知怎地,阿昆在第七天的傍晚,與雅雅在出境入口擁吻,說出那句說過不知道多少次的:「我只愛妳一個人我保證不會再亂搞了」,送走雅雅之後,他自然而然地,不想玩了。
三個月沒約一砲,自己都感覺自己是不是哪裡壞掉。
但很快地,三個月又過了。雅雅又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