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點──
據說,每當時間來到今天和明天的交界,看不見的世界就會打開大門。今晚,錄音棚內那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也許會乘著廣播電波,穿過大氣,到你家拜訪你喔。
第一話 洋房電臺
「我們公司的電臺真的好酷喔!」
鴨川優抬頭望著眼前的紅磚大洋房說。
這棟建於昭和初期(一九二〇~三〇年代)的洋房原是英國人開的銀行,後來才改建為廣播電臺。紅褐磚瓦配上灰白泥牆,呈現出摩登復古風格。常春藤從地面沿著紅磚一路延伸至二樓窗邊,綠葉映著春日和煦陽光。
「感覺再蓋個停車場就能開放觀光了……」
──我們公司的電臺看起來真的很棒。
沒錯,「看起來」。
至於內部嘛……說實在話,優也不是很清楚。
「好冷!」
一陣冷風吹得優縮起脖子,他急忙拉緊外套。
三月都過一半了,山上因著海拔高,還是冷冽得很。空氣比山下市區來得清新,感覺有清鼻潤肺的效果。電臺旁的櫻樹含苞待放,還要再過一陣子才會開花。
優上班的地方電視臺是「廣播電視臺」,也就是電視臺兼營廣播電臺。廣播部因訊號設備等因素,設在離總部較遠的山丘上。優自新人培訓後就沒來過這裡,今天是因為接到調職令說四月開始改到廣播部上班,才特地過來打聲招呼。
「是說,廣播電臺啊……」
優自言自語說道。
在當上播報員之前,優和時下年輕人一樣不太聽廣播。
說到廣播,優只會想到老家的緊急逃生包裡有台收音機,以及高中前還在打棒球時,偶爾會在社辦聽棒球轉播的事。
不過,夏季大賽結束後優就不打棒球了,在那之後也不再聽棒球轉播。當初因為想當播報員而考進這家電視臺,後來才發現公司竟然有經營電臺,可見他跟廣播有多不熟……
播報員辦公室的電視隨時開著自家頻道,但收音機一般都關著。畢竟廣播節目是由廣播部製作,電臺又不在總部,大家的注意力自然都集中在電視上。
現今電臺節目多由在地藝人主持,唯一例外的只有已開播五年的午間綜合節目,目前由電臺專屬DJ海野葵主持。
因此,播報員辦公室只會在幾個特定時間打開收音機──總部控制室放送的新聞和天氣預報時間,以及海野DJ的午間綜合節目。
目前電臺在我們公司裡的地位比較像是獨立在外的媒體,又或是事不關己的別家公司……有些毒舌同事甚至直白地說,電臺根本就是「夕媒」──夕陽媒體。
「真懷念廣播的全盛時代啊……」
今早播音課課長把優叫進會議室,語重心長地說。
會議室裡的暖氣對身形圓潤的課長而言似乎有些過熱,他鬆開領帶繼續說:「我們那個年代的青春少不了廣播!我的高中時代是深夜廣播的全盛期……當然,我也是忠實聽眾之一,是個標準的『明信片咖』。每當絞盡腦汁寫的明信片在廣播節目裡被唸出來時,我都會在被窩裡雙手握拳喊YES!隔天一到學校,班上同學們都在討論我寫的明信片,但因為明信片用的是化名,除了我幾個好朋友外,沒有人知道那是我寫的。那種欣喜若狂、全身彷彿有電流在竄的興奮感……你懂嗎?鴨川。」
「不懂……」
看著上司沉醉的表情,優尷尬地搖搖頭。
「也是啦。」
課長露出一個苦笑。時代變了,像優這種生於平成時代的年輕人,怎麼可能了解昭和世代的感慨呢?相較於從前,別說廣播節目性質變了,就連收音機本身都進化不少。目前電臺不但經濟拮据,收聽率也正面臨嚴峻的考驗。
就這一點來看,這個人事異動真是耐人尋味──課長心想。
那位導播應該有什麼有趣的用意吧。
「鴨川,你四月份開始調去廣播部喔!」
「啥?」突然其來的一番話,讓優雙眼皮的眼睛睜得老大。
課長翻開和他碩大體態不太相稱的黑色小手冊說道:「就某方面來說,這可是破格提拔喔!你就和去年調過去的海野一起在電臺好好幹吧!今天下午一點去電臺打聲招呼,知道嗎?」
「可是小弟我……」
「該把『小弟』兩個字拿掉了吧。」
課長提醒道。不知是否尚未意識到已脫離學生身分,優常以「小弟」自稱。
「不好意思。可是我今天中午要值班播新聞耶……」
之所以說「值班」,是因為某些整點新聞、天氣預報、交通資訊等短節目沒有固定的播報員,臺裡的播報員必須依播音課課長每月制定的值班表輪番上陣。
「叫同事代班,聽到沒?」
「喔,好。」
「我還有會要開,詳情你就問廣播部那邊吧!」
說完,課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走出會議室,留下滿頭問號、一臉茫然的優。
電視臺裡的前輩們一聽到優即將要調職的消息,紛紛圍上前來「恫嚇」他。
「廣播沒有影像,播報技巧比電視難很多喔。」
說老實話,這些話聽歸聽,優卻連「哪裡難」、「需要什麼技巧」都不知道。
在前輩的起鬨聲中吃完午餐,優離開員工餐廳,坐上心愛的金屬綠廂型車,遵照課長指示離開位於市區的總部,開了一個小時的車來到山丘上的廣播部。
一路上,優聽著海野前輩的午間綜合節目。前輩的口齒清晰、口條流暢,無論是介紹聽眾來訊、訪問大牌演歌歌手、播報新聞,無一不是信手拈來,讓人「嘆為聽止」。老實說,這些對目前的優而言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雖然課長說這是「破格提拔」,但對一個至今連發音練習都還常被挑毛病的菜鳥播報員而言,真的有辦法主持廣播嗎?
佇立在眼前的厚重大門,彷彿在告訴優廣播界的門檻有多高。
優嘆了一口氣,隨意往腳邊石板地一瞥。
「咦?」
格狀鐵蓋下的水溝裡有一張人臉。
那是年約十來歲、閉著雙眸的西洋女孩,蒼白的臉龐上覆著金色的劉海,頸部以下埋在落葉之下,只露出藍色長袍的領子。
優急忙揉了揉眼睛,睜開眼時,腳邊的少女已不知去向。
仔細想想,水溝又淺又窄,還積滿了枯葉,根本沒有空間可以躲人。水溝蓋也被鎖得死死的,照理說無法輕易打開。
是我眼花了。
和煦的春陽灑進電臺門口,一對白蝴蝶舞動著翅膀,飛過窄溝上的格狀鐵蓋。
『聽說廣播電臺有阿飄喔。』
想到前輩說的訛傳,優不禁失笑出聲。
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優既沒撞過鬼,連鬼壓床都沒有遇到過。不過沒碰過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阿飄不過是膽小鬼「憑空想像的產物」罷了。
虛脫的優轉頭望向背後的市區,春霧縹緲的天空下是一片大樓群和悠悠港灣,柔和的景致令人心曠神怡,怎麼看都不像會鬧鬼的地方。
──我一定是太緊張,才會把枯葉看成女孩的臉。
自我安慰後,優伸手推開大門。堅固的木門相當沉重,不使點力根本推不開。推門的手感和開門發出的金屬摩擦聲,讓優感到這一切是如此的真實。
穿過厚重的大門,進到三樓高的洋房後,眼前是一片挑高的天花板。洋房內部裝潢充滿了昭和浪漫的復古風格,就連吊燈等日用擺設也不例外。
「您好!」
優拉開嗓門,很「菜鳥」地向門口警衛打招呼。
「我叫鴨川,四月開始在這裡工作,請多多指教!」
一臉親切的年邁警衛「喔」了一聲,向他頷首示意,隨後指著樓梯說:「請上樓,臺長和工作人員都在二樓喔。」
向警衛行禮致意後,優走上鋪有胭脂紅地毯的木製樓梯,木板隨著優的腳步吱嘎作響。沒開燈的樓梯間有些昏暗,斑駁脫落的白色牆壁上處處可見修補的痕跡,散發出老舊建築物特有的歷史感。然而,在這古色古香的洋房中,天花板和門框卻串接著許多五顏六色的電線和最新播送機器,形成一個奇異而混沌的空間。
二樓入口處有間房間,門口掛著一塊和古老洋房毫不相稱的塑膠牌,上面寫著「製作課會議室」。
門是開著的,房內雖昏暗,但隱約看得見有人坐在那裡。窗邊的遮光厚窗簾緊閉,卻沒有開燈,大概是為了節能減碳吧。
「喲!」
年輕人注意到優的到來,從木椅上一躍起身。
他和優一樣是普通身高,雙腿卻相當修長。身上的白襯衫和粉色背心和他非常相稱,年齡應該介於二十五到三十歲。
「你是播報員鴨川優,對吧?歡迎加入廣播部。」
明亮的褐色瞳孔,稍長的微鬈髮,活脫脫就是從少女漫畫走出來的花美男。優想起新人培訓時曾在唱片儲藏室見過他,雖然只是遠遠看一眼,卻對他那不輸明星的俊美臉龐印象深刻。
「小弟是導播蓮池陽一,多多指教囉!」
令人安心的嗓音、優雅的微笑,雖說優常因自稱「小弟」被課長唸,但眉清目秀的陽一卻格外適合「小弟」二字。
「……你怎麼了?」
「嗯?……啊!」
發現自己看男人看到入迷,優連忙鞠躬。
「請、請多多指教!我是四月份要調到廣播部的鴨川優!」
這句話簡直是用喊出來的,優不禁臉頰發熱。
「我知道。你真是活力四射呢!」
陽一掩口笑了起來,眼神一垂,露出長長的睫毛。
「我聽說過你的事喔,你高中打棒球對吧?」
這句話讓優表情瞬間凍結。
自高中畢業後,優就沒有向任何人提過棒球的事。沒想到都已經遠走他鄉加入這間電視臺,自以為能逃離過去時,竟然會有人向他提起棒球的事……
陽一似乎沒有察覺到優的表情變化,笑盈盈地繼續說道:「我覺得,你外型成熟穩重,但內心應該很熱血澎湃。畢竟是運動社團的人,骨子裡的力量藏也藏不住。我能感受到你身上流瀉出的,喔不,應該說是爆發出的活力。」
陽一指向天花板。
「如今天空掛著春陽對吧?雖然現在陽光還很微弱,但之後到了夏天,地面就會充滿溫暖能量。人的活力和太陽能量是一樣的,能夠乘著電波,溫暖聽眾的心房。」
「喔……」
「其實啊,」陽一伸出食指,衝著一臉僵硬的優微微一笑。「是我拜託臺長把你調過來的喔,我們廣播就需要你這種精力充沛的人才。」
美男子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
「拜託臺長?」
優睜大了雙眼。
「雖說我們公司是電視臺兼營電臺,但我覺得你那高亢有力的聲音、骨子裡隱藏的熱情,實在太適合主持廣播節目了!哎呀,真的很謝謝你加入我們。」
「呃,沒有啦……也沒你說得那麼好啦……」
不習慣被讚美的優顯得有些不知所措,自他進公司以來,還是第一次被捧得這麼高。
「臺長和播音課課長是同梯進公司的,所以很好說話。當然,播音課課長也非常贊成這個人事異動。」
「是、是喔。」
「是啊。我以後可以直接叫你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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