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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事出突然,本來一家人快快樂樂的晚飯頓變家庭糾紛。呂秀蘭發現丈夫的外遇自然氣上心頭,女兒又因為林建笙的吵罵嚇得大哭不止,於是呂慧梅在林建笙離開後,帶著外甥女回七樓的住所避風頭,讓妹妹和妹夫冷靜一下。說起來,呂慧梅和鄭詠安倒命大,如果她們沒離開,說不定這案件會變成四屍五命的滅門慘案─翌日早上,當呂慧梅和小女孩回到鄭家便揭發了命案。
法醫很快便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鄭元達挨了四、五刀才斃命,呂秀蘭更是失血過多致死。問題是凶手如何闖進房子裡。住宅的大門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跡,蒐證的同事只在門外找到林建笙踹的腳印。然而,這個謎團不消一個鐘頭便解開,東成大廈旁的一位露宿者說他在凌晨時分看到一個男人沿著水管,從大廈的外牆爬下來,神色慌張,往東面逃走。
我們在大廈外牆搜查,發現確鑿的證據─在水管上我們找到攀爬的痕跡,它們的分布顯示有人從一樓攀上三樓,再從三樓爬回街上,而水管和外牆上更有跟鄭家大門相同的鞋印和屬於林建笙的指紋。最令鑑識科人員雀躍的,是嫌犯在死者陳屍的房間的窗框還留下一個血掌印,除右手拇指外四根指頭的指紋清晰可見,而且這扇窗沒有關上。如此一來,單是環境證據已足以把林建笙送上法庭,加上殺人動機和目擊者的證詞,這案子應該很快便會結束。
可是我們沒有拘捕林建笙。也許正確一點的說,我們沒能拘捕林建笙。發現屍體後的七小時,林建笙已經逃離住處,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的妻子李靜如─即是那個跟鄭元達有染的酒吧女郎─堅持說不知道丈夫的行蹤。慣犯林建笙在鄭家門外吵嚷,離開東成大廈後,一直忿忿不平,深夜攀爬外牆進鄭家尋仇殺人,事後潛逃─這樣想大抵很合情理吧。沒有人對這調查結果感到不滿,而餘下的工作只有把犯人逮捕歸案。
不過我卻感到一絲不協調感。
我審視整個案子,雖然找不到任何漏洞,但有種奇異的感覺─林建笙不是真凶。
我不理解這種沒來由的感覺從何而來,為什麼我會認為這個素未謀面的慣犯是無辜,我實在說不上來。
「這是刑警的直覺。」
我記得我昨天說過這句話,隨之而來的,是同僚的訕笑。
「什麼刑警的直覺?別發傻了!你以為你是誰啊?」「嘿,大偵探,你還是回家休息休息吧。」「別添亂子啦,我們這些小角色就該安守本分,萬一惹上面的傢伙討厭,將來便要吃不完兜著走……」
「怎可以就此作罷!我們要找出真相!」我記得我當時很激動。
「菜鳥給我閉嘴。」
對了,就是這句令我發飆的。是哪個混蛋罵的?我記不起來。雖然剛升級當警長,但我在重案組裡還是個經驗不足的新人。那些傢伙的嘴臉讓我作嘔,沒有半點認真工作的態度,但求交差就好。就連黃組長也是同一副臉孔,以後要在他手下辦事……哎,一想到這兒頭又開始痛了。
我敲了敲額頭,把餘下半瓶的礦泉水喝掉,踏出車廂,關上車門。手錶的指針指著十點,縱使昨天跟同僚們鬧得多麼不愉快,我也不能藉口逃避工作。不論林建笙是否真凶,我也得先把他逮住,否則真相只會永遠埋藏在表面之下。這兒往警署只要十分鐘腳程,我沒打算駕車回去。我家距離警署有八個街口,停車場在兩者之間,我為什麼還要買輛二手的日本車代步,老實說,我並不知道。
我伸手進外套口袋找車子的遙控防盜器,指尖卻碰到一片陌生的厚紙片。我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圓形的紙杯墊,上面印有一頭獅子的圖案,邊沿寫著「Pub 1189」,以及這酒吧的地址。雖然我沒半點印象,但我想這是我昨晚光顧的店子。
「原來我昨晚去過中環嗎……」我搔搔頭髮,把杯墊反過來。
「許友一 Hui Yau Yat 517-716929-123 $56888」
這是什麼?為什麼上面寫了我的名字?沾有一點水漬的白色杯墊背面,寫著用藍色原子筆留下的文字。看樣子,這似是個銀行帳號,後面更有銀碼。這大概沒有錯,可是我卻認不得這帳戶號碼,更遑論那個五萬多元代表什麼。
我凝視這串數字,看了差不多一分鐘,還是沒有頭緒。算了,犯不著花腦筋在這些小事,宿醉過後,下午便會記起一切吧。
我把車門鎖好,沿著大街往警署走。港島西區是個老舊的社區,和緊張繁忙的中環、遊人如過江之鯽的銅鑼灣、悠閒憩靜的南區等地不同,西區很少受到注意。這兒最為人熟知的是區內有多間歷史悠久的名校,其中包括著名的香港大學,社區中多是育有子女的家庭,所以西區的治安並不壞,可說是民風淳樸。事實上,西區是香港最有歷史價值的社區之一,一百年前這兒是著名的風月場所集中地,每次我想到這條曾經滿布妓館的街道,今天卻豎立一間又一間的幼稚園和中學校,當中的演變叫我吃驚。
我上班的西區警署也是區內擁有歷史的建築物之一。香港開埠初期,殖民地政府在香港島設立十間警署,除了位於中環的警察總部外,其餘皆編上編號。廣東人習慣把警署叫作「差館」,於是這些警署被稱為「一號差館」至「九號差館」。百多年後的今天,各區的警署都搬遷到其他地址,原來的建築物不是被拆卸便是改頭換面變作博物館之類,市民也忘記這些一號二號什麼的─唯獨編號「七號」的西區警署,不但在原址改建擴建,繼續本來的用途,甚至「七號差館」這名字仍被附近居民廣泛使用。或許如歐美人士常說的「幸運數字七」,這警署就是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逃過被遷拆的命運。
我經過屈地街,從皇后大道西走向德輔道西。警署就在兩個街口之外,可是此刻我有種奇妙的陌生感。賣衣服的店舖、路邊的書報攤、欄柵上的海報、馬路口的紅綠燈,按道理我每天上下班也會經過,應該對這一切也很熟悉,可是它們給我一種陌生感。
雖然我說感覺上很陌生,我卻沒懷疑過這是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很清楚下一個路口有多遠、我該在哪兒轉彎。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就像一杯既溫且冷的開水,明明知道沒可能存在,我的神經卻傳達著明確真實的訊息。
就像我每天也看過類似的風景,這一刻才是第一次踏足這街道上。
「這種病叫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即是『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簡稱PTSD。因為你曾遇上嚴重的心理創傷,那事件在你的意識裡留下不能磨滅的傷痕,即使你意識不到,它留下來的心理傷害仍會持續。你的情緒會因為小事而波動,失去注意力,甚至出現短期性或選擇性的失憶。」
醫生曾這樣告訴我。
現在這感覺叫「未視感」吧?和對陌生的事物產生熟悉感覺的「既視感」相反,「未視感」指對熟悉的事物產生陌生感。怪異的是,我這種陌生的感覺卻又不完全陌生,彷彿「既視感」和「未視感」同時發生。
我晃晃腦袋,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不少警務人員也曾患PTSD,重要的是這病有沒有影響工作。我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如果被小小的情緒病打敗,我又如何勝任這職務?什麼狗屁PTSD,什麼娘娘腔創傷壓力,只要意志堅強一點把它們克服就是了。
走著走著,我來到西區警署的門外─我沒預料到它給我的震撼,比陌生的餐廳招牌和路燈更甚。
我完全認不得警署了。
警署外頭依舊放了兩門裝飾用的古老大砲,可是樓梯和牆壁都煥然一新,鋪上亮麗的雲石和淺灰色石磚。玻璃門旁的磚牆給換成落地玻璃,讓經過的人對警署大堂一目瞭然。就連牆上「西區警署」四個中文字亦翻新,換上方正的字體。
這是什麼一回事?才一天光景,警署大門便給重新裝修了?
我呆了半晌,細心察看這個「簇新」的門面。不對。這不是一天完成的裝潢,路磚和牆壁已有點舊,角落有丁點破落,積了好些灰塵,它們說明了這大門不是昨天給換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