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跟大叔告別後,青年獨自走到街上,縱使陽光燦爛,他心中的陰霾卻愈來愈大,就像墨水滴進湖泊,黑暗的念頭向四方伸延。他沒想過,那天晚上他打電話到那家出版社編輯部碰運氣,期期艾艾地說明投稿的意向,和對方談了一會兒後,便給約到出版社附近的自助咖啡店相談。當那位中年大叔找上他時,他驚訝於對方的不修邊幅,可是多聊幾句,他便知道對方是一位老練的編輯,因為那位大叔只用很短的時間便讀完他的作品,更能指出當中的好壞。
「你辦好事情後便打電話給我吧。名片上有我的直撥號碼……我不一定在編輯部,你可以在留言信箱留下口訊,不過我想你不會笨得留下對自己不利的供詞吧?嘿嘿。」
大叔臨走時,丟下這一句,還附上兩聲不懷好意的笑聲。
青年茫然地走著,渾然不知道往哪裡去。殺人?殺誰?青年一邊走,一邊想著「利用」誰來幫助自己的事業。最先在腦海浮現的,都是他所憎恨的臉孔。橫豎要幹,乾脆幹掉看不順眼的傢伙吧?像中學時老是把自己呼來喚去的胖子、念大學時盜取了自己的論文害他輟學拿不到文憑的女同學、或是誣陷出賣公司情報令自己被辭退的同事……
「不。」青年搖搖頭,知道這些對象並不適合。即使再憎恨對方,只要兇手和死者是認識的、有關係的,警方很容易找到蛛絲馬跡,大大增加被捕的機會。警方調查命案,往往從死者的人際關係著手,先假設犯人是因為恨意而動殺機,把偵查的範圍縮小。如此一來,自己很快會被盯上。
青年很清楚他的目標。殺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他是為了成為推理作家而殺人,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他根本沒必要殺死痛恨的對象──為了洩忿而殺人,真是有夠不智的。這種「理智」的想法一直存在於青年的內心。心底裡,他認為自己是一位功利主義者,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他才不會幹。
走到一間商場外,青年被從門縫滲漏出來的冷氣吸引,緩步走進建築物內。因為翌日的星期一也是公眾假期,這個下午商場內人潮如鯽,市民都享受著這個長假期的美好時光。青年在噴水池旁的長椅坐下,繼續沉思殺人的計畫。
殺死自己身邊但沒有關係的人又如何?青年心想。偶然碰面但不知道姓名的鄰居、常常光顧的便利商店的店員、每天定時在窗前看到的跑步少年……因為彼此不相識,警方如果從動機著手,一定找不到線索。誰料到兇手竟然是一個陌生人?在熟識的環境下手,也是對犯人有利的因素之一。可是,這當中一樣有風險──萬一失手,受害人沒死,便有可能認出自己。完善的殺人計畫必須考慮到所有細節,包括出錯的情況、被第三者目擊、不小心留下證物等等。
青年漸漸瞭解「要當一線推理作家便要先殺人」的理由。不過是短短的一小時,他所想過的殺人步驟、挑選獵物的考慮因素,已經大大超越他以往寫推理小說時曾思索的。因為是現實,可不能說句「啊,警察無能嘛」便胡混交代過去,他要把每個可能想得清清楚楚。
陌生人。死者一定要是一個陌生人──青年決定了第一項要點。他明白到下手對象只有未見過面的陌生人才最安全。沒有關係的殺人,才能令自己撇清嫌疑。
再來的,是手法問題。用刀刺殺?絞殺?用硬物重擊頭部?青年很清楚自己毫無運動細胞,根本沒辦法用上使用體力的殺人方法,否則只會弄巧反拙,手槍之類的東西亦不容易到手。此外,掩飾真相的手段也要好好考慮。偽裝成劫殺案?可是,如果裝作搶劫殺人,找陌生人下手的理由便失去了。利用搶劫來掩飾犯人和死者相識是老掉牙的方法,可是既然青年根本不認識被害人,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偽裝成自殺?意外?還是製造恐慌,使用炸彈或硫酸,在鬧市隨便殺幾個傢伙?
「不,這樣太小家子氣。」青年想。他想到C氏的作品,內裡充滿不可能犯罪的趣味,又想到S氏小說中那些天馬行空的犯案手法。如果要超越前人,他一定要做出更驚人的舉動──在現實裡執行不可能的殺人詭計。就算不能公開是自己的手法,也得讓編輯讚賞,展示自己的才華。
可是,談何容易?青年嘆了一聲,發覺剛才想得太遠了。縱使有殺人的覺悟,要如何部署、如何執行,可不是一時三刻能完成,更何況他連想殺害的人也未找到。青年向著噴水池前方的遊人瞧過去,有衣著時髦的小伙子、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父母、有穿著縐巴巴西裝的中年人。在他們當中隨便挑一個?青年以猶豫的目光掃視每一位行人,卻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目標。
青年站起來,決定讓自己放鬆一下。商場裡有一家大型的連鎖書店,他可以去看一下書,甚至瀏覽一下推理小說,尋找殺人的靈感。他當然沒打算抄襲前人的設計,不過他知道,殺人詭計在解構之下都只會歸納為幾個模式,誤導的手法也不過是大同小異。
大概因為是午飯時間,人們都擁到餐廳吃午餐,書店裡的顧客數目比外面的少,駐足翻閱的不過寥寥十數人。青年走到放推理小說的書架前,以指尖掃過一排又一排的書本。《白晝殺戮之謎》、《死神鐮刀殺人事件》、《恐懼林》、《密室的輪迴》……青年把目光都放在一些以離奇手法殺人為賣點的作品上。這些小說當中,有些他老早讀過,有些則只看過簡介,對實際內容一無所知。他從架上取下M氏的《夜叉老人》,翻了翻,再從另一個架上拿起S氏的《十間密室》。
在付款處,青年掏出會員卡放在櫃台上,讓店員使用條碼掃描器替他增加購物積點。紅色的雷射光拂過會員卡的背面,收銀機發出清脆的電子響聲,旁邊的螢光幕亮出一串數字。
「先生,要使用優惠嗎?你有三百點,可以當五十元使用。」店員親切地問道。
「啊……好的,麻煩您。」青年數著紙鈔。
《夜叉老人》是以一則都市傳說為藍本的犯罪小說,描述主角連續殺害十多名無辜的市民,跟刑警周旋鬥智,主角在刑警緊盯下仍能一次又一次逃脫。至於《十間密室》,是一部短篇推理小說集,由十篇作品組成,內容清一色是密室殺人。
現實中弄個密室殺人吧!青年心想。如果在現實做出密室殺人的案件,一定夠轟動。這是推理小說家的浪漫啊。
「什麼密室殺人,蠢死了。」
青年怔住,店員找回的零錢從他的指縫掉落地上,咕嚕咕嚕地滾到一旁。青年慌張地蹲下,指頭往地上的硬幣伸過去,視線卻放到身後,找尋聲音的來源。
「姊,妳別這麼說嘛。」一位短髮的少女,跟她身旁的長髮女生說道。
「難道不蠢嗎?殺人便殺人吧,幹嗎要布個假局偽裝成密室?這些小說的作者都是笨蛋,整天幻想著不切實際的殺人把戲。真不明白妳為什麼喜歡看這些歪書。」長髮女生嚷道,書店的顧客紛紛向她行注目禮。
青年舒一口氣,他差點以為有人看穿他的思想。他假裝點算硬幣,眼睛卻看著這兩位女生,留意著她們的對話。
「姊,小聲一點吧……」短髮女生有點窘困,扯了扯姊姊的衣角。
「這……這是事實嘛。妳有空便多讀一些文學作品和劇本,別忘記妳也是戲劇社的成員啊。這些什麼推理小說都是騙小孩的無聊故事,看得多,腦筋也遲鈍了。」長髮女生似乎發覺自己的發言過於高調,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嘴上還是繼續說。
青年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他不下一次聽到有人批評推理小說是無聊的作品,是不入流的三流讀物,可是這一次特別刺耳。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那邊剛剛抓住成為推理作家的黃金入場券,這邊廂卻被潑了一頭冷水,心情特別容易受影響。
短髮少女沒有辯駁,只是默默地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推理小說,走到櫃台付款。青年站在一旁,拿起一本電腦雜誌低頭裝作閱讀,目光卻越過那些介紹廉價筆電的文章,緊緊盯著她和長髮女生。兩人年紀差不多,五官和樣子也很相像,任何人也會看出她們是姊妹,不過長髮的姊姊明顯比妹妹懂得打扮,無論化妝和服飾也來得亮麗一點。短髮少女肩上掛著一個灰色的布袋,上面印有一個青年熟識的校徽──那是R大學的徽章,青年也曾在這大學念書。
「好了,我們回去吧,學長他們正在等我們。」短髮少女把小說放進布袋,說道。
「嘖,真麻煩,都暑假了還要每天回去。今天還是星期天耶!」長髮女生啐了一聲。
「姊,妳是主角啊,不能偷懶啦。」短髮少女嫣然一笑,勾著姊姊的手臂。
「哼,如果不是他們求我,我才不稀罕當這個寒酸的女主角!不讓我演《殉情記》,卻要我跟那個醜陋的矮子演對手戲,真叫人不爽。」
「是啦是啦,漂亮的愛絲米拉達小姐,請妳委屈一下,當幫幫妳的妹妹吧。」
二人邊說邊離開書店。青年的內心突然捲起波濤,看著那兩位女生的背影,他彷彿感到她們是上天為他安排的女演員。尤其是長髮女生說的話,更讓他覺得這是天意。
「既然她如此鄙視推理小說,說密室殺人是騙小孩的玩意,我便讓她領略一下密室的絕望吧……」
惡魔的爪牙攫取了青年的心靈,冷卻了的殺意再一次升溫。青年離開書店,跟在女生的後面,盤算著各個可行的殺人方法。
在知道了文壇的黑暗潛規則之後,青年到底能否做出完美犯罪,踏上正式出道之路呢?絕對不能錯過華文推理第一人陳浩基出道10週年的紀念之作《第歐根尼變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