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試閱
同一年的暑假剛過,第二學期開始,班上來了一個來自北海道的轉校生。
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記得鹿野心是一個擁有著漂亮單眼皮的纖瘦女生。
鹿野顯然是個很聰明的人,剛來學校那天她穿著的還是她原來學校的校服,一看便是私立學校才有的樣式。她是那種坐在座位上什麼也不做,單單注視著黑板便能得到老師青睞的模範生,因為她不抄筆記不看課本都能答對所有人的提問。
我從來不敢向鹿野發問,怕她嫌棄我那些過於愚蠢的問題── 例如我其實想問她為什麼要從日本的最北端跑到最南端,也想問她為什麼偶爾會跟阿翔一樣遙望著遠方。但要說我從她身上學會什麼,也是有的。就是在青春那個沒有出口的迷宮裡面,過度聰明的人是不受待見的,過度愚蠢的人也會被人歧視,只有在中間徘徊的人群最為安全,因為上有他們頂著,下有他們墊著。我就是那種在人群裡被平庸包圍,有天世界跌下來也會被包裹得很好的夾心。
九月就這樣跟我一起懶惰地躺在木桌上,黃昏的餘暉灑進來染黃了桌上一疊疊的牛皮紙,看起來就像是已經考過無數遍的泛黃考古題,可我依然對它們這麼陌生。陌生到讓我明白,有些東西不是你一直凝視便能抱擁入懷的,像是這些兇悍的考題,像是透明的阿翔,還有這個充滿稜角的世界。
記憶中高三的我不停收集這些稜角細碎,並把它們全都寫進手帳裡,每天下課後買零食的收據、雜誌裡好看的衣服圖片、週末和朋友一起看過的電影票根,全都被我用和紙膠帶完美張貼在紙頁裡,成功用碎片點綴時光。鹿野第一次主動和我搭話,便是問我為什麼要收集這些紙張,那時的我答不出來,因為看見她的桌上全是截然不同的課本和補習班筆記,我只能羞澀地在心裡對她說,自己只是想向未來的我證明,十七歲的我有好好活著。我覺得鹿野是不會明白我收集這些細碎的意義,因為她的人生版圖是多麼廣闊。
而在記憶中唯一一次我向鹿野主動說話,是在寒假前的模擬試成績公布那天。鹿野一個人搖晃在下雨的操場上,哭得不能自拔,哭得像是要把內臟都吐出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哭,她剛剛才拿了九十分的高分,於是只能慌張地跑到她身旁,問:「你還好嗎?」但她沒有答我,手裡攥緊那些被沾溼的考卷,那些讓她榮耀的東西遇水即破,我不知道把最後一張紙戳破的是冰冷的雨水,還是她熾熱的眼淚。
我驀然覺得,無論是聰明的人、平凡的人還是愚蠢的人其實都一樣,在這個被善意安排好的世界裡生活,最終都是一場把期待熬成寂寞的圈養。
班上的女同學開始在背後說鹿野裝蒜,說她不知足,總是要把光環拿盡了才滿意。可是我想,大家分明都是在害怕,不敢分擔真實的鹿野。若是洩漏少量的負面情緒還會讓人惋惜她,但過度的崩潰會讓人覺得她誇張,胡亂投擲悲傷對少年少女們平靜的歲月是一種無言的壓迫。
寒假結束以後,老師在班上勸告我們此刻最重要的是正視現實、不要逃避,只要捱過這幾個月就好了,話裡暗示鹿野的情緒起伏都是多餘的。那刻我破天荒地想要舉手請教老師:「老師,您這是叫我們別想那麼多,可是考試時又要我們想得愈多愈好,那我們是要想還是不想?」
鹿野低下頭,又回復了那個模範生的模樣。班上沒有人搭理她,每個人都覺得她是理應完美的。雕像就算是缺了角也會被當是藝術品的一隅來欣賞,何況她看起來還是完整無缺的模樣。有一天,她突然湊近我的桌前,問我:「你能給我一頁你的手帳嗎?」
「什麼?你要白紙嗎?」我翻出自己的筆記本。
「不,」鹿野頓了頓,我第一次看見她靦腆的模樣:「我想要一頁你寫過的手帳,就是你說寒假去……去過北海道的那頁。」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有這樣的要求,她本就來自札幌,為什麼要我記錄北海道的手帳?可是那一天我從鹿野眨著單眼皮的眼中看見期待和不確定,我便瞬間妥協了。我將一頁在美瑛拍的雪景紀錄交給她,看著她珍而重之地把它夾在筆記本之中。
我感覺到視線,看見窗邊的阿翔此刻竟然也在注視我們。待鹿野離開後,我忽發奇想,跑去阿翔身邊問:「阿翔,你有看過雪嗎?」
「我從出生起就沒離開過沖繩,」阿翔又是這樣一個滿不在乎的模樣:「你說我看過下雪嗎?」
「但是,可能沖繩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下過雪呀。」
「等到幾百年後,沖繩漂浮到本島的位置後,可能會有那麼一天吧。」
然後我們沒說話,一起看著窗外的大海。我好像倏地明白阿翔總是在看什麼,他在看海。沖繩的海真的很漂亮,但對阿翔而言就像一個沒有邊框的囚籠。身負重任的人大多生來就不能選擇方向,像阿翔有父親,鹿野有智慧,都是讓他們不問理由就要往直路奔馳的壓力。
年輕的我們不懂,好像只有把自己磨得鋒利,才能穿透強風,跑得比風還快,所以圓滑的我注定是緩慢的。可是人一帶刺,便不能擁抱自己,別人也不敢擁抱他們。我感覺鹿野和阿翔都有同一種銳利,而我望塵莫及。
三天之後的星期一,鹿野沒來上學。再過一天,老師在放學前的班課上神色凝重地對我們說,鹿野被發現從自宅墜下身亡,原因未明。她身旁遺下一張映著雪景的照片。
班上瞬間陷入一片死寂,沒有人敢作聲。我坐在鹿野後面,幾乎是一抬頭便能看見她永遠缺席的座位。沒有人哭,當然也沒有人笑,但大家都不知要如何反應。雖然和鹿野的交情沒有深到能讓我們大哭大嚷,可是當一個人曾經在你的生命中在場,她的驟然消失還是足夠掀起一陣共同的悲傷。
突然沙沙的一陣聲響,外面密雲的天空灑起一片零零落落的點滴,我們原以為是雨,但漸漸敲打窗戶的,卻是一點點透明的霜,徐徐落在地上。
全班同學都看傻了眼,顆粒般的冰點像撒鹽一樣散落在寒冬之中,潺潺流動的寒風把大片大片雪霜吹到校園裡。天臺、操場、花園、球場,凡是有人走過的地方,此刻都被霜花漸漸覆蓋。未見過世面的學生們全都歡呼著,不知是誰先建議,後來幾乎所有學生都跑到操場上看那些用千絲萬縷滙聚而成的冰點。老師們也驚嘆奇景,容許學生享受這一瞬難忘且繾綣的時光。
那是沖繩有紀錄以來的第一場雪霜。
所有人,除了我和阿翔,都忘記了鹿野,盡情在雪地裡撒野奔跑。這是百年來唯一一場雪,可是同樣地,世上也曾經只有一個鹿野。
我看著遍地的冰雪,在一片歡聲笑語之中,我忍不住問阿翔:「如果早一天看見這埸雪,她是不是就不會走?」
阿翔沒有回答我,只是看著那場雪,默默地走出去操場,卻因腳下溼滑狠狠地摔了一跤。同學們看見他難得的狼狽,都笑了起來。我彷彿看見阿翔也笑了,身上灰白的恤衫隨他一步一步抖落了灰,被雪霜點綴補上了許多白。
如果連沖繩都能下百年一遇的雪,那是不是代表我們比過去與未來的人都要幸運?
這場雪,優秀的鹿野等不到,倔強的阿翔也沒想到。人生就是這樣,要在平凡日暮裡累積不值一提的平常,你才能換取奇蹟般的美好景象。總有一天世界的慰藉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前來,溫柔但猛烈,遲緩卻澎湃。它可能是一場雪、可能是一首歌、可能是一個人,誰知道呢?在你快要放棄時,它們也在越過山峰大海,在空氣裡震動盤旋,在人群裡跌跌宕宕,為的不過是在你仰望落淚時,恰好撞見你的悲傷,你不能讓它們白走一場。
我凝望因為水分在空中凝結、結晶後落下就滿足的同學們,在快樂面對人人是如此擅長共享,樂得像個孩子一樣── 好想早點告訴鹿野,看,我們果然還未長大,但幸好我們還未長大,悲傷來襲時,你別落單,讓我們一起別過頭,不理它的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