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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 Dolce Vita──甜美的生活
每天早上約莫七點半,屋外就傳來車輪在碎石路上滾動發出的軋吱聲,還有兩三聲汪汪的狗吠,這時我會一骨碌地從床上爬起,掀開窗簾,目送瑞琪的小車駛上公路,然後面朝著窗子下方,向正預備出門遛狗的悠娜道聲早,緊接著到浴室迅速淋個澡,讓自己整個清醒過來,再回房把還在賴床的約柏搖醒。
陽光多好,再貪睡可就辜負了大好時光。何況山間的夜晚格外寂靜,這幾天我倆都是十一點左右便就寢,一夜好眠,這會兒也該睡飽了。
瑞琪天天早上都在這時辰出門,她通常比我們早上床,每晚一過十點便向大夥道晚安,回到她和悠娜共用的大套房裡側小房間。悠娜、約柏和我會再聊個十來分鐘,直到悠娜也撐不住,告辭回房。她的床在套房的外間,和瑞琪的寢室雖僅隔著一道薄壁,但是只要輕手輕腳,並不會吵到室友。
我和約柏最晚回臥房,我睡前習慣看一會兒書,把床頭燈壓低,以免打擾丈夫。約柏大概是平日在大學的研究工作太勞心,自我們來到奇揚地谷地以來,身心一下子放鬆,每晚都是一沾枕就睡,天天不睡足八個鐘頭絕不起床。
瑞琪一早出門,是為了到格雷微的麵包坊去買新鮮的麵包和可頌,後者在義大利文叫cornetto,味道比法國的甜,有的裡頭還塞了卡士達奶油(custard)或巧克力餡,這時就不叫做可頌,而稱之為brioche,更甜。義大利人好像挺愛吃甜食,他們一大早喝杯加糖的濃縮咖啡或卡布奇諾,再來個加餡或不加餡的可頌,便是早餐。
我早上本就吃得少,這種簡單的早餐甚合吾意。另外三個荷蘭人卻不然,從小習慣一早就來上兩三片麵包,加乳酪或火腿,這會兒人雖在義大利,胃卻還是荷蘭胃,不這麼吃,胃腸就是不踏實。這跟有些台灣同胞每一餐都得吃上幾口白飯,否則老覺得自己沒吃飽,想來是差不多的道理。
早餐桌上,少不得咖啡和茶,為了配合喝不慣濃縮咖啡的悠娜,我們都是喝荷蘭帶來的濾泡咖啡。瑞琪則喝紅茶,因為一旦出了門,「到外頭就沒像樣的茶了」。
瑞琪對義大利咖啡店和餐館賣的茶,很有意見。這裡的bar或caffè,多半都只備有普通的茶包,不供應散裝的茶葉,加上泡茶的熱水又取自濃縮咖啡機,水溫頂多八十幾度,泡出來的茶怎會好喝。
義大利咖啡館不講究茶的品質,有其現實的理由,因為一般義大利人到咖啡館根本就不喝茶。他們多半是站在吧檯邊,點杯濃縮咖啡,加上一大匙糖,一飲而盡,隨即走人。我偶爾看到有客人點茶喝,十之八九是外國觀光客,比方受不了濃縮咖啡的瑞琪和悠娜。
我很慶幸自己喝得慣義大利式濃得不得了的咖啡,約柏更是如魚得水,早餐桌上的荷蘭咖啡都只是意思意思,喝個一杯解解渴,絕不多飲,因為待會兒就可以下山,不論是名勝古蹟也好,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小鎮也好,只要有bar和caffè的地方,就有好喝而且絕對道地的espresso。「那才是真正的咖啡。」約柏如是有云。
我們在餐桌上慢慢享用早餐,一邊討論這一天的行程,要是想出門觀光,席耶納(Siena)和聖吉米釀諾(San Gimignano),駕車一個鐘頭左右到得了,甚至可以搭客運。不想跑遠的話,就下山到格雷微,隨意逛逛,買買菜,或到露天咖啡座喝杯飲料,坐坐聊聊,觀望市井人生,盡興了再回山上,要麼到山頂的小館邊吃pasta邊俯瞰谷地風光,要不就由我做清淡的午餐,四個人在自家的院子裡喝點小酒,吃盤沙拉或火腿臘腸配大蒜麵包,餐後隨個人的興致,是要做日光浴啦,在樹蔭下看書乘涼啦,還是要帶狗兒到樹林裡散散步,都行。
初秋的托斯卡尼,黃昏來得比夏季時分早,但也要七點多才暮色四合,我們晚飯因之開得也晚,八點左右才上桌。我在那兒待了短短一週,倒做了四次晚餐,其他三頓則是到山頂的小館或格雷微的餐廳。這樣的安排,別人覺得如何,我不得而知,我自己以為很不錯,因為這一方面大大地滿足了我在托斯卡尼廚房做義大利菜的心願,二方面又可調劑調劑大家的胃口;頓頓都上館子吃,太膩了。
說實在的,我原本並不知道,度假可以是這麼愜意,卻又這麼豐富。
我也曾經以為好不容易出國一趟,一定要把握分分秒秒多去幾個地方,才能多長一點見識。於是,我早上看古蹟,下午逛博物館,到了晚上,吃飽飯就回旅館未免太無聊,乾脆去坐船遊河或看表演。我天天從事著如此「充實」的行程,幾天下來,好像看了很多,可是那些地方、那些經驗,似乎都跟我沒有發生什麼真正的關係,以至於回國之後,別人問我有什麼感觸,竟楞楞地說不清楚,再一尋思,讓我回味再三的,常常不是那些名勝古蹟,而是浮光掠影的某些時刻。
那些時刻往往是別人的日常生活中一個尋常的片段,比方在街坊菜市場的一角,看到聽到菜販和顧客熱心地討論今天是蘿蔔較甜,還是黃瓜較脆,我儘管只是旁觀的過客,卻似乎也體會到市井生活的簡單況味。
我漸漸發覺,作為一個來到異鄉的旅人,觀察那裡的人怎樣過著他們每一天的生活,往往比參觀名勝古蹟,更能帶給我樂趣。可以的話,我也想試試看過這樣的日常生活。
可惜,在這以前,我並不曉得這世上還有「居遊」的度假方式,能夠或長或短地讓人「換種生活過過看」。我所謂的居遊,是指找個自己喜歡或嚮往的地方,租間房屋或公寓,一住至少一兩個禮拜,以那裡為暫時的家居基地,既可四處遊覽,也可過過不同的日子。
早知道的話,我年輕時至翡冷翠上為期一週的烹飪課時,就不會下榻在久住真令人氣悶的旅館,而該租一間按週收費的小套房,白天上完課,就去雜貨店、市場買食材,晚上在自己的小廚房演練新學的幾招,看自己到底學會了沒有。
我來過義大利好幾次了,直到這一回,才真正隨著托斯卡尼居民的步調過日子,這才結結實實地感受到,義大利人所謂的甜美生活(la dolce vita),究竟是什麼滋味。感覺上,我彷彿是在借來的時空裡,過著一段借來的人生,因其短暫,更覺得美好而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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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兩位荷蘭女士共同度過的托斯卡尼假期,是我首度嘗試居遊,一試就愛上。不過我的第一本居遊書,主題卻非托斯卡尼,而是西南法。《我在法國西南,有間小屋》在二○○四年出版後,迴響頗佳,令我有了動力,將這短短一週的第一次居遊,加上後來在盧卡一待半個月的經歷,寫了第二本居遊書《我的托斯卡尼度假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