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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開一隻蛋

我喜歡半生熟的荷包蛋,蛋白邊緣最好還有一點焦脆,淋幾滴醬油,配全麥吐司麵包吃。用烤過的麵包蘸著蛋汁吃,然後再將凝固的部分切成小片,細細吃盡,可以抵得過一個甜蜜的親吻。

中國開天闢地的神話裡,有一則是這樣說的,說在宇宙初生的時候,是混沌不清的,如一隻雞子,後來,濁氣下沉成了大地,清氣上升便是天空,天地都安排好,就生出了第一個人,一個孤獨的巨人,叫做盤古。我喜歡這個神話,喜歡他們將那清濁相混的鴻蒙比喻成雞蛋,雞蛋變成了宇宙。

誰不愛吃雞蛋呢?在平底鍋裡煎一個荷包蛋,當做早餐,嗅聞著咖啡香氣,聽著油鍋裡吱吱吱蛋在凝結的聲音,真是非常幸福的感受啊。我喜歡半生熟的荷包蛋,蛋白邊緣最好還有一點焦脆,淋幾滴醬油,配全麥吐司麵包吃。輕輕挑破蛋黃,金黃色的汁液湧出來,像陽光溫柔篩過窗邊掛在睫間。用烤過的麵包蘸著蛋汁吃,然後再將凝固的部分切成小片,細細吃盡,可以抵得過一個甜蜜的親吻。我也曾在酒店的早餐桌旁,看過一個彷彿宿醉還未醒來的男人,整張臉埋在碟子上,噘起嘴來囌囌囌地將蛋汁全部吸進嘴裡,這或許是對於蛋的禮讚,卻顯得太過貪狠。

小孩子多半都蠻喜歡蛋,端午節爭先恐後的搶著將蛋豎起來,常常是失敗的,而且還要經過冗長的過程。大人陪著我們豎蛋,說是唸書都沒有這樣的誠意專心。母親說起她小時候的故事,說起她家裡養的雞生了蛋,便讓母雞孵,母雞孵了好多天也沒動靜,外婆便盛一盆溫水來,將雞蛋擱在水上,如果雞蛋在水面上滾啊滾的轉動,就表示小雞幾乎生成了,在踩水呢。若沒生成小雞的蛋,便靜靜沉下盆底。『可以撈起來吃啊。』我們一旁嚷嚷。母親說孵不出來的蛋也壞了,吃不成,只得丟掉。我想像著在黃土高原上,那個被太陽曬得黧黑的小女孩,滿懷希望的在母雞肚子下面取出孵過的蛋,卻都是吃不得的。然後,四十年後,我們在黃土高原,在那座傾圮的院落裡,遇見最豐盛的雞蛋宴。陪著母親返鄉探親時,外婆已經過世好些年了。十一、二歲的母親離家時只當是去遠方旅行,腳步如此輕巧的跨過院牆,卻花了四十幾個寒暑,才又走回來。姨媽們一路哭著迎著我們回家,稍稍休息之後,為我們端上一大碗一大碗補品,白糊糊的,原來全是水包蛋煮白糖水。每人的碗裡大約有七、八隻水包蛋,我們五個人可能吃掉他們半年或者一年的蛋了。在圍繞著的孩子歆羨的眼光中,親人催促我們,吃吧,吃吧,多吃點,好補的。那個黧黑的小女孩,隱約也在窗邊,看著我的蛋。我將白糖水喝了幾口之後,放下筷子說,我不喜歡吃蛋,給小孩子吃吧。孩子歡快的一擁而上,他們的大快朵頤減輕了我說謊的愧疚感。

其實,我是愛吃水包蛋的,特別是酒釀煮蛋。從小家裡總有親朋好友送的自製酒釀,寒流來臨的夜晚,就用小鍋煮甜酒釀,廚房裡全是甜酒蒸發的香氣。起鍋前敲開蛋殼將生蛋墜入酒釀裡,整顆水包蛋浮在酒釀上,我故意戳破蛋黃,就成了黃金酒釀了。有些人不敢吃生蛋,如果可以吃生蛋,這裡倒有一個治久咳的秘方:沒進過冰箱的粉紅色土雞蛋,在一個碗裡打勻,撒少許碎冰糖,放一、兩滴麻油,煮沸的熱水澆下去,再用盤子蓋起來,等蛋汁似凝非凝趁熱飲下。母親得了這秘方便做給我和父親吃,味道不錯,也還有效。

我近來感到興趣的是蝦仁烘蛋。新鮮蝦仁先用薑和酒浸過,再用蛋清裹一裹,放進油鍋裡炒熟,撈起備用。打幾個蛋放進油鍋裡翻炒,將熟時放入蝦仁,再翻幾回,兩面都呈現麥黃色,成一個蛋餅。蝦仁埋在蛋裡,保持幼嫩;蛋汁吸收了蝦的鮮甜,特別惹味。

不會做菜的人常會說:『我會炒蛋啊。』連蛋都不會炒的人,煮泡麵時也會放一顆蛋,蛋是這麼親切的東西。或許是受了母親講的故事的影響,我在敲開一隻蛋的時候總會想,這個未知的小宇宙裡,是否曾經發生過一隻雞的可能?

─ 本文摘自 張曼娟新書《黃魚聽雷》TOP